風漸起,橫掠平原的秋風里已無絲毫文人墨客所鐘愛的涼秋詩韻,反揉雜著一陣濃郁的殺意,在秋夜里吹出一道令人心寒的凜冽。
秋末挽風,吹出了大漢厲帝十八年最淒厲的一場腥風血雨。
牧馬瀚原,昔日碧草連天的一片平原,已在今夜被盈野尸首覆蓋,這一場自相殘殺雖已暫時止歇,但殘余的雙方依然對峙,上萬名重鎧持槍的軍士已成合圍之勢,被他們圍困的一方尚有兩百余名騎軍,這些騎軍胯下的坐騎卻非戰馬,而是一頭頭毛色蒼白,碩大如駿馬的巨狼。
這一夜的月光格外明亮,火光雖已暗淡,但皎潔月色仿佛襯映著一種妖異的亮,使每一個幸存者都能看清觸目驚心的四野,到處橫伏的人尸,馬尸,狼尸,堆積出一種末日般的慘烈。
也許是被四周的血腥氣激起了野獸的天性,幸存的蒼狼雖已筋疲力盡,但它們的喉中仍發出低低嘶嚎,引頸屈項,擺出隨時暴起攻擊的架勢。綠瞳中不停閃爍著焦躁不安的光芒,可它們也如軍陣般互相挨靠著圍成一圈,在未聞背上騎士號令之前,蒼狼們強自壓抑住獸性,用它們的身軀死死守護著圓心中幾道疲憊憔悴的身影。
不失獸性,通靈人性,狼為士騎,用命蒼天!
這便是智侯以十余年之久,耗費無數苦心,才為漢厲帝訓練而成的奇兵——蒼狼騎!
五千蒼狼騎,每頭蒼狼都是用草原上最凶猛的野狼和最忠誠的巨獒配種生出,再配以一名遴選而出的精銳軍士。幼狼崽一出世便由這些軍士悉心喂養,一人一狼,人視狼為友,狼視人為親,從每頭狼崽認同軍士,但產生血親般的信任,才能讓幼狼和軍士一起接受訓練,在常人無法想象的艱難訓練中,人狼相依為命,一同磨練出攻守默契,每一名騎軍都把亦是坐騎亦是同伴的蒼狼當成手足來愛護,而蒼狼骨血中的獒犬忠主天性也使它們對騎軍有著死心塌地的服從。
集十余年之功,花費人力財力無數,再經數代更替繁衍,才終于組建成了這一支咆哮沙場的克敵奇兵。
漢朝中曾有不少官員質疑,只要花一半的銀子,就能訓練出一支至少十萬的大軍,而為養這些難馴的凶狼花費這許多代價是否值得?
智侯也不和他們費什麼口舌之爭,很干脆的讓幾名叫嚷最凶的官員隨軍出征,觀看蒼狼騎作戰,等這些從未上過戰場的官員親眼見識到蒼狼沖鋒殺敵的氣勢,無一例外的立即目瞪口呆,因為敵軍的戰馬只要一聞到隨狼群出動而起的腥風,驚懼凶狼的天性便會使馬匹立刻陷入混亂,再老練的草原騎軍也無法抑制住瘋狂的坐騎,不等蒼狼沖近,敵軍便已如潮水般崩潰,所以每一次蒼狼出戰,都會為漢軍帶來致勝先機。
在親眼目睹到蒼狼的威勢後,那些官員們當即激動的首肯這支奇兵的存在,也由衷認可這些代價絕對值得付出。個別激動過頭的官員甚至在回朝後立刻就上諫請求厲帝大批擴充蒼狼騎,他們一邊噴著唾沫星子斥罵還在猶豫的朝臣短少見識,一邊自告奮勇要擔起擴軍訓狼之責。
但這擴軍的要求無疑是在異想天開,那些官員只看見蒼狼殺敵的功勛,卻不知道馴養一頭蒼狼,除了銀錢耗費,還要投入多少心血,這五千蒼狼騎已是整個朝廷能承受的極限。
所以,五千蒼狼騎中的每一頭蒼狼都被視為千金不易的寶物,不但蒼狼的騎士愛護蒼狼,就連其余漢軍也把它們當成軍中寵兒,在長途奔襲中,為了使蒼狼能保持最旺盛的體力,聯袂出征的漢軍們寧可自己不知肉味,也要把干糧中的肉干省給它們。
可在今夜,這五千蒼狼騎已只余下兩百余騎,因為它們的對手正是漢朝軍甲中最強大的步軍——禳天軍。
曾經爭先恐後要親近這群蒼狼的軍士,于今夜給曾經並肩作戰的蒼狼帶來了滅頂之災。
五千蒼狼騎對陣五萬禳天軍,並肩齊名的兩支漢軍,就在今夜兵戎相見。
一夜血戰,五千蒼狼騎傷亡慘重,而為了毀去這支奇兵,步戰無敵的禳天軍也付出了同樣慘烈的代價。五萬禳天軍,在戰死近四萬人後,才得到讓他們痛苦的近乎絕望的勝利。
雙方對決處,尸橫無數,成千上萬具尸首狼藉而倒,殘碎的盔甲被月華映照出淡淡幽亮,仿佛無數顆星辰墜落于地。
還活著的禳天軍默默望著包圍圈中的蒼狼和狼背上的騎士,當生死相搏的雙方目光對視時,這一雙雙已廝殺至麻木的目光中透出的並非你死我活的仇恨,而是最深沉的無奈。
沉重的喘息聲,伴隨著幾聲零星的狼嚎,在夜幕中彌漫出一陣陰郁的淒惶。
「禳天軍,再列陣!」陰沉冷酷的怒喝狠狠喝破了沉默,喝命聲冰冷得仿佛絲毫不曾為眼前慘狀所動,但語聲中的憤怒卻流露出了下令之人對這兩敗之局的痛惜。
喝令方起,重鎧軍士立即移步列陣,令出即行!這是漢軍精銳奉如生命的鐵則,這種鐵血不二的軍紀,早牢牢嵌入了他們的從軍生涯,使他們不會在軍令前有任何猶豫,即使是同室操戈,也只能生死由天。
合圍的陣勢中迅速揚起無數道冰冷鋒利的槍刃,每名重鎧軍士手中都緊握著一柄九尺長槍,站在前排的軍士圓環般排列,雙手呈持槍式,槍桿及腰,槍刃向前,鋒利的槍刃整齊排列,筆直探前。
第二三排軍士雙手並舉至肩,呈扛槍式肩扛長槍,槍刃分別搭于前排軍士左右兩肩。
第四五排軍士雙手緊握槍柄,呈推槍式將槍刃從前排軍士腰間空隙處探出。
一排排重鎧軍士魚鱗般縱深林立,齊齊搠前的槍刃密集交錯,精鐵重鎧,鑌鐵長槍,宛如在平原上開出了一道荊棘鐵壁。
龍牙槍林陣!這就是禳天軍專以克制草原騎軍的絕殺之陣,重鎧人牆守如鐵壁,長槍齊刺攻如密雨,面對這等森然槍陣,任何騎軍都會在瞬間生出進退無路的無力感。
十余年來,若說草原三部最不願面對的是蒼狼騎造成的坐騎恐慌,那這禳天軍的龍牙槍林陣就是所有草原騎軍的克星,在蒼狼騎的撲殺下,應變快的騎軍也許還有逃生的希望,可一旦陷入這龍牙槍林陣中,再無人能逃月兌亂槍透體的下場。
臨危救難,是為禳天!正是這支步戰無雙的禳天軍,扭轉了五百年來漢軍步卒不敵草原鐵騎的劣勢,為漢人的揚眉吐氣立下了汗馬功勞。
誰曾想,他們的這一戰卻是要扼殺同樣為大漢王朝立下累累功勛的蒼狼騎。
似是辛辣的諷刺,交戰雙方同樣都是從無敗績的驕兵勁旅,正如最鋒利的長矛對上最堅固的盾牌,若不是這支專克騎軍的禳天軍,也許蒼狼騎遭遇離遁,可若對敵的不是這五千頭迅猛無匹的蒼狼,禳天軍也不會付出這近乎滅軍的慘烈代價。
自相矛盾之下,似已注定這兩支精銳只能以兩敗俱傷收場。
重重鐵甲摩擦出刺耳的聲響,一步步收緊了合圍陣勢,面對步步逼近的殺機,蒼狼們弓背低嚎,狼背上的騎士輕聲安撫著焦躁不安的同伴,他們的神色間並沒有太多的恐懼。這兩支奇兵共同作戰多年,早已彼此熟悉對方的戰法,他們知道,只要禳天軍再一次合圍攢刺,這一場火拼就會結束,但剩余的騎士們都毫不示弱的舉起手中的狼牙長戈,就如坐騎天性中的狂傲不馴,他們也不甘束手待斃。
禳天軍的逼近突然停下,他們的動作並非是因蒼狼騎的困獸猶斗靜止,而是隨著狼群中一道慢慢站直的朦朧身影所凝固,槍鋒雖寒,禳天軍的目光卻不冰冷,因為這位慢慢站起的男子是所有漢軍都不能忽視的軍王。
軍王,軍甲之王!
燹翮把長槍撐在地上,借著槍桿的支持慢慢挺直了身軀,槍桿上遍布斑駁缺口,原本鋒銳閃亮的槍刃早被斑斑血污染成暗紫色,而他左臂上套著的手盾也有了多處殘缺凹陷,顯然,這一槍一盾都已為主人承受了太多的生死瞬間。
岳峙雷行,這便是軍王燹翮用之征戰一生的成名兵器。
手盾岳峙,守如靜岳。
長槍雷行,攻如迅雷。
但在此刻,這對追隨了他一生的兵器,一如他遍體鱗傷的身軀。
但他依然從蒼狼騎的護衛中走出,慢慢站在了淒冷月華下,橫槍,挺盾,擋在身後的孤軍之前,向著面前密集如林的無數森冷槍刃,挺直了他的身軀。
軍王燹翮,戰則當先,退則斷後。十余年沙場生涯,從無一次例外,正是這膽略為他贏下了所有將士的尊敬,便是這生平的最後一戰,他仍是挺身在前,仿佛這種生死我當先的輕狂已成了一種習慣。
這緩緩幾步,已牽動了燹翮全身的傷勢,劇痛又一次遍布全身,可燹翮臉上沒有一絲痛苦之色,反向著四面八方的禳天軍笑了笑︰「小子們,打得不錯,能把我逼得這般狼狽,不愧為大漢精兵!」
看著燹翮走出,禳天軍都無聲的止步不動,這是他們每個人都尊敬的軍王,幾乎每名軍士都曾受過他的指點教,那張熟悉的笑臉里總帶著幾分輕浮,似乎對一切都漫不在乎,卻帶著他們趟過了一遭又一遭的風波。
誰曾想,他們最崇敬的軍王,會在今夜與他們對面而立,而他在被這群老部下逼入絕境時,居然還一臉不在意的向他們灑然而笑,恰如從前凱旋而歸時,他對所有出征將士的不吝夸贊。
站在前排的禳天軍默默的垂下頭,不敢與他目光相觸。
「都低著頭干什麼?敢伸手打我,還怕被老子夸上幾句?」燹翮依舊笑著,看著這些曾受過他親手訓練的軍士,隨手指點其中幾人︰「林青,你小子夠猛,每次出戰都喜歡站在最前鋒,真那麼想在二十五歲之前當上偏將,剛才跟我對槍時怎麼又縮回去了?」
「李鐵頭,你這殺胚把腦袋耷拉得那麼低干什麼,怕我打你軍棍?」
「程黑子,我肩上那一槍是你刺的?你這是存心要氣我啊?出手時居然閉著眼楮,害得我都不知道該不該躲!有你這麼打仗的嗎?你算是把我教你的都還給我了!」
燹翮極隨意的笑罵著,似對剛才的苦戰毫不在意,還漫不經心的引為笑談,直到他的目光移向四野伏尸,他的笑容才突然僵硬,痛苦之色第一次從他嬉笑輕狂慣了的神情中浮現︰「可惜,好一場拼殺,卻是在自相殘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