禳天軍無言,腳下繼續慢慢後退,他們並非不知道拖延的後果,卻寧願冒這凶險來拖延這男子的生命,因為此時面對的已不是他們不能左右的瘋狂混戰,而是笑著赴死的軍王。
沒有一名漢家將士願意,用軍王的鮮血為自己涂寫功勞。
「看來這名氣太大也不是什麼好事,連求死都這麼麻煩。」燹翮慢慢回頭,看向蒼狼騎緊守之處,「明月,你還撐得住嗎?」
狼群縫隙中,傳出微弱的聲音︰「燹翮,不要…」
「真沒勁,這都被你猜到我想干什麼了。」燹翮聳了聳肩,望著狼群中那一道想要蹣跚站起的人影,他眼中掠過一抹傷感,又很快用微笑掩飾住︰「明月,我大概撐不下去了,剛才幫你擋了好幾槍,好像把輕傷變成重傷了,可惜,沒機會讓你報恩了。」
「燹翮,回來…快回來…」微弱的聲音忽變得焦急。
「不必了,等死不是我的習慣,倒是你…明月,難為你了,居然要委屈你這謀士來和廝殺漢一起打打殺殺。」燹翮輕嘆一聲︰「我要先走一步了,小雨就交給你來照顧了,本來還想和你們一起去悠然那兒結廬隱居,可惜啊,這一世是完不成這個心願了,也好,下一世,我們還要是朋友。」他頓了頓,自嘲的一笑︰「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怎麼就說不出什麼可以流傳千古的善言,倒是連著說了好幾次可惜,好像有點兒挺悵然的味道,只可惜,這滿月復悵然,下不得酒,當不得歌,徒有黯然神傷。」
燹翮揮了揮手,似在向摯友道別今生,隨後,他不再遲疑,邁開大步向禳天軍走去,「既然你們不肯動手,那我就只能找個肯動手的人了,大好頭顱,總要有處托付。」
見他拖著重傷的身軀搖搖晃晃的走進龍牙槍林陣,禳天軍進退不得,荊棘鐵陣在這男子的步伐前變得遲滯,彷徨。
「分!」冷厲的喝聲再次響起,龍牙槍林陣後,那一襲龍袍籠罩的漠然聲影隨聲踏前,在遍地血污中踩出一步步腳印。
「總算肯見見老朋友了,我的皇上。」燹翮笑著,邁步向前。
數百道火把高高舉起,把槍林間的狹道照如白晝,兩道身影漸漸走近,兩旁的軍士忽有些恍惚,這一幕,就像是這些年里,每次軍王凱旋而歸時,龍袍帝王御駕親迎的恩寵。
兩人相迎著走近,火光照亮了兩人都已不再年輕的面龐,燹翮依稀記得,許多年前,初識時的第一次相逢,他倆也是這般慢慢走近,只是那時候,他們還都是飛揚跳月兌的少年。
每一步踏出,都帶著異樣的沉重,踩在兩人腳下的,仿佛是這些年的友情。
當兩人之間只余下十幾步間距時,龍袍帝王忽然停步,陰沉沉的看著繼續走來的少年摯友,燹翮感覺到對方的目光,嘆了口氣,也停下了腳步,他明白,兩人之間,再走不近過往的把臂之距,此刻相逢,只是狹路相逢。
于是,這一君一臣,少年相識的知己,就這樣隔著十幾步的間距對面相視,燹翮默然,厲帝森然,卻同樣都是相視無言。
君臣反目,知己相仇,本該有許多質問和爭論,但那些憤怒和傷懷都無聲的按捺在沉默中。
太過熟識的摯友,當此時刻,似已無話可說。
「皇上,一夜不見,龍顏好像清減不少?」先開口的還是燹翮,說的還是一句調侃戲言。
厲帝冷冷的瞪著他,一言不發,也許是憤怒已至極點,已不在乎這素來輕佻的臣子此時的戲謔,但他臉上的陰郁連火光也照耀不亮。
兩人身旁的禳天軍被這壓抑的氣氛籠罩,緊張的連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然後發現,燹翮的肩膀忽然不停的輕輕顫抖,開始只是雙肩,緊跟著整個人都顫抖起來。
燹翮身後的軍士以為他為天威所懼,都不禁暗暗嗟嘆,以厲帝予他的恩寵,他本該享盡萬人之上的榮耀,可這一切都將在今夜毀于一旦。
但站在燹翮兩側和身前的軍士清楚的看見,燹翮此時的全身顫抖竟是因為他在笑,不但在笑,而且還笑得極為歡愉,因此他要靠全身上次不住的顫動,才能勉強壓住不笑出聲來。
「你笑什麼?」厲帝終于開口,「兩支精銳,一夜兩傷,你——快意了?」
「不是,不是!」燹翮似再也忍不住笑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他的手連連擺動,又笑了好一陣才道︰「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記得剛和草原三部開打的那一年,皇上砸鍋賣鐵的才湊出一萬新軍給我,那時候任誰都以為我此戰一定是去送死,除了明月,沒有人認為我還能活著回來,臨出征前,皇上你猶豫了很久才問我,萬一我此行有不忍言事,可有什麼未了心願,只要我說出口,你就一定會為我做到。結果我想了半天才說,如果我此去真的馬革裹尸了,麻煩皇上找齊一萬個水靈靈的美女來,讓她們都穿上…哦,是只穿上肚兜來給我哭靈三天,那我就一定可以含笑九泉。皇上,我記得,你當時的臉色就和現在一模一樣,一張臉板得緊緊的,半天都說不出一句話來…」
說到這兒,燹翮已放聲長笑,全不顧眾軍士的愕然失色,笑聲酣暢快意,毫不在意,生死盡在人手。
「是在笑這個嗎?」厲帝面容間沒有一絲笑意,冷冷道︰「燹翮,你長進了,在此時提起當年舊事,是要讓朕憶起當年情誼而對你的背叛心軟嗎?」
「心軟,皇上,你的心何時軟過?」燹翮哈的一聲笑,搖了搖頭,漸漸收住笑聲,悠悠道︰「我的皇上,你說了一句連你自己也不會相信的我,我——燹翮——何時——何曾為了區區性命,做這求人施舍憐憫的事?若燹翮是怕死之人,當年我又怎會象愣頭青似的只帶了一萬新軍就去找草原三部的麻煩?皇上,你看輕燹翮了!」
他擺了擺手︰「算了,還是不說了,再說下去,好像真是要拿當年的情誼來換些什麼,其實…」燹翮看著自己效忠了一生的皇帝,又耐人尋味的一笑︰「我只是想在這個時候,好好想一些舊事,想想那些,可以讓我覺得不虛此生的事情…認識皇上這許多年,難道我還會不知道,你是個從不會心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