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與桑梓接觸這麼久,桑梓還沒有用這麼嚴苛的語氣說過晏棲桐,只是不知是何事,讓她突然臉色這麼不善。但晏棲桐又想,她譏諷的是這具軀殼,又不是真正的她。
不過在外人眼里這是沒有任何區別的,所以晏棲桐最終也沒有開口,只坦蕩泰然的自處。而恰好這時門被推開,金雲柯面無表情地站在那。
他一步一步地走回桑梓面前,直盯著她,顫聲問︰「除了你說的,真的就沒有別的法子了嗎?」
「為了你的病,上山的時候不是已經死了十個人嗎?」桑梓反問。
「那不一樣,」金雲柯眼中一直在掙扎,又復道,「那不一樣!」
「一樣不一樣那是你的事。」桑梓撫了撫眉間,已經不勝煩擾,越發冷漠道,「我再說一遍,明日你們便下山去吧。」
金雲柯咬了咬牙,道︰「小生實在不宜再住在小姐房中,這就命人搬了木板床出去。」
「請便。」桑梓揮了揮手,站了起來︰「那樣的藥丸我再配與你十顆,每兩日一顆,二十天內你們必須回宏京去,中間若少吃一顆……」桑梓停了一瞬,笑了笑,「再好的血也救不了你了。」
金雲柯頓時看向桑梓的目光變得更為復雜,他原本就始終皺著眉頭,聞言鎖得更緊了,最後只得傾了傾身,轉身出去。
晏棲桐也要走,不妨桑梓在後面問道︰「晏棲桐,你想下山嗎?」
晏棲桐止住步伐,卻並沒有回頭。她不敢回頭,不知道身後是什麼樣的陷阱。她不是沒想過下山,只是她自己做不到。桑梓看起來又準備老死在這里,她究竟……為什麼這樣問呢?
桑梓走了過來,轉到晏棲桐的跟前,將她的蒙面巾扯掉,又伸手模了模她臉上的傷疤︰「你知道這世間最好的東西在哪里?」
她的頭上依然帶著那朵芍藥花,但卻已經不是半開了,沒了根的花居然能綻放在她的鬢邊,為她憑添了幾分顏色。晏棲桐恍恍惚惚地想,原來蔫蔫軟軟並非是桑梓的全部,只和這一個人相處的時間里,竟連這一個人的三分可能都沒有看清楚。
「在皇宮里。」桑梓微微一笑,細白的牙齒在唇間閃現,像是動物的刺牙一樣的尖利,「皇宮里女人太多,女人的問題也就太多。這世間最好的生肌之藥就在那里,你正好差了一味——」她低聲問,「要不要我帶你去?」
晏棲桐心思游離天外,耳里有話傳進,眼里卻看到的是旁的。她仿佛看到了誘惑夏娃吃禁果的那條蛇,伊甸園里當時的情景,應該和這也差不多吧。如果是晏棲桐,她或許不會有片刻的猶豫,畢竟在她們的嘴里,那是個太有野心的女人,但是自己——
可她又不是自己!晏棲桐終于低下了頭想了一會兒,問道︰「我有一事不明。」
桑梓揚眉︰「你說。」
「你說過知道你的病情的人不會說出你來,但看樣子是知道你病情的你的師傅把你說出來了,這是為何?」
桑梓怔了怔,突然笑了,頗有些玩味地上下打量她幾眼,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臉頰,轉身道︰「我累了,去小憩片刻。」
只那幾眼里,笑意毫未到達,目光幽深無底,晏棲桐不禁被她看得有些發寒,立在那里半日才松了口氣,把蒙面巾掛上,也出去了。
當夜桑梓回了她自己房里,她大概是一點也不記得有纏著自己抱著睡死的經歷了。晏棲桐在後廚,借著微弱的燭火洗臉的時候突然這樣想。
臉上似乎還留有桑梓掌心冰冷的觸感,使那道傷疤都在發冷。由于沒有足夠清楚的鏡子——所謂的銅鏡不如不照,她一向都是靠手感確認臉上的恢復程度,當然,白日里俯去,若在水盆中,其倒影也可一觀。但因為不是她的臉,她始終不慣所以看得少。重視它,也僅僅因為它讓自己受了很多苦,吃了很多疼痛。
本來想,依著自己理解的晏棲桐,如果還能回皇宮去,一定就會願意的。但模著傷疤了,不由又想到——當初她會反復尋死,怕是已經知道這輩子的指望都沒有了。若是平常人,傷就傷了,大抵也不至于痛不欲生,但她那樣的身份人家和一直的渴望,是沒辦法承認自己成了個不完美的人吧。而這種不完美,足以將她擯棄在皇家之外。她應該不會願意再回皇宮去的,應該根本沒有這個勇氣。
明明是因為一時忍不住才轉移開話題,但想想好像又恰好符合了晏棲桐的心思。不知道桑梓到底會怎麼想她……
正想得出神的時候,身邊光影閃動,隱約感覺身後有人,晏棲桐猛得轉身,背著光,見依著門口真有個人在那兒立著。
「恕小生唐突,姑娘莫要受驚。」
夏日晝時漫長,夜臨得很晚,桑梓的院子里此時不明不暗。金雲柯慢慢將桑梓的藥園子看了個遍,走出洞口,有些累了,便坐在木板床上,可是躺下又難以入眠。
為了避嫌,他是命人把木板床搬到了進藥園子的山洞口的,已是臨于懸崖邊了。雖然老馬怕有危險不肯,但是執不過他去。而此刻老馬和三個下人都不見了,大概是在忙著準備些下山的東西,暫時將他一個人拋在這兒。因著桑梓的那兩顆藥丸,金雲柯的痛苦減輕到微乎其微。還能呼吸,能吃飯,能想事情,金雲柯有片刻覺得自己不曾病了。
當然,那都是美好的臆想。他听說人之將死,有回光返照一說,頗有些像此刻的情狀,但他又相信桑梓,盡管那個病大夫對自己不夠盡責,也依舊相信她。
相信她,就必須走她說的那條路,但那哪是明路,明明就是一條……血路。
一時又煩躁不安,似有火氣直沖頭蓋。金雲柯小心下地,慢慢地穿過黑暗走進洞中天地,他直走到後廚去,只是想去喝一口水,緩解一下心中的郁悶,但沒想到,後廚里燭光搖曳,有一個娉婷身影依在水缸邊,側看宛若天成,神秘得不可觸及。
所謂的後廚,不過是搭的一個簡易的棚子,雖有門有窗,但依然簡陋無比。金雲柯白日里不是沒進來過,但此刻卻完全忘了之前的印象,只留下這片刻的剪影。
他只痴痴地看著那個似是恆久佇立的身影,卻不料還是驚動了美人,使對方看了過來。他趕緊低下頭去,作揖道︰「恕小生唐突,姑娘莫要受驚。」
晏棲桐局促地看著他,有點兒茫然地「嗯」了一聲,沒想到他會出現在這里,最重要的是,自己已經摘掉了蒙面巾,不知道現在掛上還來不來得及。
金雲柯抬起頭來,見美人好像還看著自己,不由解釋道︰「小生只是口渴,想來喝水,並非有意驚擾姑娘。」他一邊說著,向里走了兩步,在寂靜里越發有些暈眩,嘴里只忍不住,「姑娘可否賞小生一口水喝?」
低頭看了看自己洗過臉的這盆水,晏棲桐很想賞給他喝。這個男人說話真是做作的可以,走近了便可看到他眼中貪婪的光一點也不像他口里的謙遜有禮。她收回自己之前的看法,什麼不卑不亢,語態溫和,恐怕只是個浪蕩的紈褲子弟罷了。
晏棲桐突然起了一個意,她微微側過臉,避開受了傷的那半邊,曲了曲膝,算是見了個禮,爾後低聲道︰「……公子……客氣了,公子請便。」她走開幾步,指了指水缸旁擱著的水瓢。
金雲柯從來都是喝頂極的茶水,幾時用瓢舀過水喝。只是這一路上山也是吃盡了苦頭,所以他也就樂得走近佳人。佳人款移蓮步,不正是給自己機會麼。他一邊用余光瞧她,一邊用瓢舀了點水喝。「水真甜。」金雲柯喃喃贊道,呆呆地看著晏棲桐的側臉,又覺得甜得不夠解渴。後廚里光線不明,使那眉目如遠山攏于煙中不辨睫數,如何仔細地看也只如宮殿的飛宇,漆漆如畫氣勢非凡。她的鼻尖圓潤,非一般相貌,唇角似擒有一笑,足以顛倒眾生。
金雲柯心跳如鼓,通通擂得耳鳴眼花,他不由有些吃力地問道︰「姑娘可是……」
晏棲桐一驚,飛快地掃了他一眼。那是什麼表情,恍然大悟一般。
「姑娘可是九天仙女下凡來?」金雲柯痴然道,「小生恐怕余日不多,但竟能在死前遇見姑娘……」
九天仙女?晏棲桐眼角微搐,鎮定了一下,輕聲道——她惟恐大了點動靜就驚醒了金雲柯的美夢,這人似乎發了魘癥︰「公子決意要死了?」
金雲柯一呆,這話可謂正中心頭,他放下木瓢,長嘆一聲︰「人又如何真的能將生死置之度外。」
這話實在。晏棲桐也有些怔住。生死這一對字眼,她應該是走了一遭,卻是夠稀里糊涂的。生時不知何時死去的,死後不知如何生還的,再沒有比她茫然的人了。
「不過,」金雲柯突然道,「小生本是十分掙扎于生死,此刻倒是不再左右了。人生是自己的,旁的人實在顧不得,小生只不虧待她們家人就是。」
「……公子的意思……」晏棲桐詫異地看他,不知為何他突然下了這個決定。
「桑梓小姐的藥園子只有兩個人,除了見過面目的桑梓小姐,就應該是給小生喂過藥丸的姑娘你了,」金雲柯突然一笑,帶有一點狡黠的道,又立即補了一句,「說來姑娘那兩顆藥丸,也算是救了小生的性命。」
晏棲桐本能地避了避,但無奈地發現自己也許來自高科技的未來,但歷史中的人雖然各有落後卻未必都是傻瓜。至少目前為止,她見過的人其實都夠聰明的了。既然他認出了自己,晏棲桐便拾起一旁的白布蒙在臉上,走出陰影處,立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