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第二天並不如願的,果然下起了雨。
夏日的雨總是急轟轟的來,敲打一陣便亂糟糟地走,連那水氣都帶著暴躁的脾氣。但今日的雨水卻有點溫存的涼意,晏棲桐坐在屋檐下,伸手接了幾滴,又等了會兒不見桑梓,便回房尋了把雨傘出來。
那些無人照顧的花盆被雨打落了花枝,昨日分明還妍麗,今天便蔫了下去。晏棲桐慢慢地把露天的花盆都轉移到房檐下,走著走著就到了一座洞門前。
洞門虛掩著,晏棲桐輕輕推了一下,便開了。
雨勢不小,雨簾中,晏棲桐看到洞門里是一座院子,但院子中央搭有一個涼棚,涼棚上爬滿了綠葉,不知是什麼。而涼棚下竟然是張極大的床榻,精雕細刻。更奇的是圍著院子種了一圈的芭蕉,是的,好歹這個她還是認得的。
芭蕉的葉在雨下翠綠如玉,這院子便也隨著幽靜著。晏棲桐慢慢走近了,呆呆地看著那些芭蕉葉,心中只想起了「雨打芭蕉聲聲泣」的詩句。那詩中有幾句,倒頗有些符合她的心境。油紙傘里微有漏雨,油紙傘外又有雨點濺落裙邊,這廂的寂寥便無孔不入的鑽進了晏棲桐的心中。
她又看到那涼棚旁有一半人多高的石雕魚缸,里面水已經滿溢,但有一片浮萍,依舊飄在水面,任雨水怎麼落下,它只管將雨水滑下去,自己絕不動彈。
走近了自然可以看到涼棚上的綠葉是什麼,竟然會是爬蔓的蔬菜,結了兩只大南瓜吊在上面,實在有些過于生活氣息了。
這生活氣息里立即就會閃現出其主人的身影來,晏棲桐想不通誰會在院子里種滿芭蕉,還將這看起來很名貴的木榻擺在院子中央,更甚至用蔬菜葉來做遮陰的綠蔭。怎麼想都有些胡來,但又很有些神來之筆。
南瓜葉掌很大,分枝也多,有一簇將雨水嚴嚴實實地擋住了,那榻上便有一小片干燥之地。晏棲桐小心翼翼地坐了上去,收了油紙傘,靜靜地呆著。
桑梓尋到晏棲桐時,看到的便是這樣的情景。
雨霧中,那個人坐在那,隱隱約約的身影,不像當世人,倒像是哪夜月光投下的光影凝聚成了實形,只因怕被雨給無情打散,便畏縮愁悶地坐著。當然,這也只是一瞬所思,事實上她知道這個人是誰,有著怎樣的過去。
與之相向的,晏棲桐也看到了正朝她走過來的桑梓。
仔細想想,她似乎又比之前瘦些了,這雨再大上兩分,恐怕就要將她沖落得跌跌撞撞。這樣的人卻是有好手段的,甚至是狠手段。她記得桑梓說過的話,也不懷疑那個打過自己巴掌的男人恐怕是死在桑梓手里了。
瘦弱而強大。很矛盾的一對詞,但卻被桑梓演繹的風清雲淡。
殺人,在這里仿佛也不是什麼天大的事,晏棲桐曾以為自己離這個詞很遠,但可能那人就是因為自己那天昏過去前的一句話就丟了性命——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晏棲桐心中有異樣,卻絕不會去說什麼殺人償命、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這樣的話。她以前的認知標準想來不適用于這里,她很清楚,也不打算去做什麼努力改變什麼。她只能改變自己去適應這里,哪怕只是偽裝的。
所以,既然桑梓不讓她看到听到,認為她沒有必要知道的,她就不知道好了;桑梓要帶她上宏京,那就去好了。反正她對自己越好,越應是有求于已,在那之前,自己總不至于有事。
至于她有什麼事求自己,她不說,自己是想不到的,又何必去費那個腦力呢。
不待桑梓走過來,晏棲桐便撐了傘迎上去。她已經完全放下了自己的郁悶,心中一派輕松。
「這雨也不是那麼大,我們為什麼不能走呢?」
桑梓收了自己的傘,躲到晏棲桐的身邊︰「我討厭下雨。」
我倒不知你喜歡什麼,晏棲桐心中嘀咕著,回頭望了一眼︰「這里之前是什麼人住的。」
這里之前是什麼人住,桑梓原本是不知道,直到今天她去了趟未央宮,才知道這座院子原來音顧和越喜眉住過,甚至這院子里的點滴擺設也是音顧親手布置的——現在看看,這真與其人不符。而未央也對她說,你去瞧瞧,你找了個好接生的。這話倒有一分埋怨輕輕淺淺,可更多的也是對人與人際遇的感嘆。她只道這世間的人情,活得越久,方見得越多,不怕你曾經為了采藥天南地北的走,有些事卻是一竅不通。未央說,你一個人太久了,也是該有個人陪陪了,即使不成婚生子也罷。
未央自然是了解她的,她的病根深植大大的損傷了身子,此生能否能為人之母恐怕都很難說。她也從沒有動過男女之情,只想著一個人,一個藥園子也可安生度日,不料今次未央卻說了這樣的話。她的話又模糊的很,仿佛音顧與越喜眉之間有什麼,但能有什麼呢,兩個女子之間,總不至于談恩愛,論天地長久。許是未央見自己一個人太可憐,又剛好瞧見有個晏棲桐在身邊,方有此感嘆吧。
不過她沒有想這些的心思,這些天只顧著照顧晏棲桐,還要與未央解決一些事,也是剛剛找晏棲桐才走到這里來。
能在素青城中佔最佳之地,手下又都擁有眾多美人,未央的未央宮與那瓊大家的群花館自然都不是好招惹的。桑梓那叫藝高人膽大,她向來不懼什麼,事後收拾也交由未央,她也只是個威懾作用。她自小學醫,可有些手段的霸道卻學自鳳城。那個女人的長相與稟性絕然相反,是從沒有什麼耐心的,也就懶得去講什麼迂回曲折。
瓊大家的啞口盲眼自然是要恢復的,她去與未央算帳,也得掂算著坐在一邊狀若旁人的桑梓的分量。她當然是百般不願把費了好大力氣弄來的人都送回去,可桑梓只道從前往後她不管,只這一輪,都必須放了。
未央則招手命人抱了一大扎卷宗擺在瓊大家面前請她過目。
瓊大家翻完那些卷宗後倒吸一口冷氣,驚得拍案而起。原來那些卷宗里記載著群花館里所有姑娘的籍貫、真實姓名及落入群花館的原因,甚至包括瓊大家她自己的身世。除此以外,瓊大家的人情往來,樁樁細細都記錄在冊,哪怕遠與宏京中某些官員的曖昧都無一遺漏。這等同于剝了瓊大家的皮,覽于眾人之下,叫她怎能不惱羞成怒。
而未央只是淡道不和你爭不是爭不過,是不願爭,你若听這一回,這些卷宗你就收了去,如若不听,咱們就各憑本事好好較量較量。
瓊大家氣得直顫,將那些卷宗捏緊了又松開,又再捏緊。她長年與未央宮打擂,自以為足夠了解,沒想到未央比想象中要更防範于她。同樣是皮肉生意,未央宮里的姑娘就是比旁家要清高,偏偏還有人買她們的帳,不少從宏京來的才俊公子專程請人來接。要說美貌機靈,群花館絕不遜于未央宮,她就不明白,自家到底差在哪里。
桑梓心中惦記著還在臥床的晏棲桐,起了身要離開,瓊大家忙道我放她們回去可以,但若其中有人不願回去,就由不得她了。桑梓頓了頓沒說什麼,便走了。
未央則緩緩扎起了卷宗,推到瓊大家面前,你種的因,自當你去結果,好生處理,蒼天有眼可都瞧著呢。不過那些卷宗不假但卻只是抄錄本而已,未央留著原樣以圖後謀。到時既然要做,就必須做絕了,且還要保重自身。她身後的巨網錯綜復雜,若被人滴溶滲透——況且還牽涉到屬于彥國的夙命那邊,她不能不好好思量著辦。
雨在入夜後便停罷了,一夜風吹,早起推窗後清爽一片,正適于上路。
桑梓領著晏棲桐出了門,門外停了一輛馬車。有一雙棗紅色與雪白色的高頭大馬,正昂首而立間或彼此耳鬢廝磨。套繩拉著的車廂半敞著轎門,一車夫正將上車的小凳擱在一旁,見她們出來了,忙垂手立在邊上。
晏棲桐瞪圓了雙眸看著這輛馬車,忍著圍上去轉兩圈的沖動。她都沒有時間抬頭去看一下自己所處的地方,只覺這兩匹馬實在是神駿非凡,就連拉著的車廂都包金瓖銀,真有瑞氣千條奪人雙目的氣勢。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著,又看了看桑梓的。她倆無論山上山下,都可用樸素來形容了,與這駕馬車真是百般不搭。桑梓也似沒料到這種情形,那眉頭皺得都要起褶子了。
車夫這時上前,對桑梓躬身道︰「我家夫人派我送您二位進宏京去。這輛車平時都是夫人用著,最是結實。」
「能不能換輛車?」桑梓無力道,「我們用了,她出門用什麼。」
「這輛車最舒適不過了,夫人交待,二位身子都弱著,禁不起顛簸。」車夫笑道,「這車跑不到一日的,一準午後就能到宏京了。」
桑梓這才沒說話,讓他扶著踏凳上去。進轎廂前她一回頭,就見晏棲桐還在四處張望。
這麼多天,晏棲桐還是第一次站在這大門口。這座宅院門庭開闊,兩旁各有一頭石獅顧盼,再遠看了去,整條街都較為安靜,並沒有幾戶人家。晏棲桐不是沒有听到那車夫的話,對他話里的「夫人」頗為好奇,不知是桑梓的什麼人。若按她說的她是被撿于樹下,那自然不是親戚,可對她卻是這樣的好,拿出自己的駕座來給桑梓使用,再想想,興許這些天住的吃的也都是人家的吧。
那便是桑梓口中的很忙的,見不見都不重要的人?對自己是不重要,可是對桑梓卻很重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