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在路上,走了很久很久。
她覺得好冷,冷得要命。她是顫顫巍巍地走著的——這回是真的在走著了。
曾經有過類似的經歷,但她想,那應該只是夢,而這一回卻是來真的。她看著眼前的路,迷迷蒙蒙的,在霧氣中忽隱忽現。忽隱忽現的還有這條路旁開滿的無邊無際的花,好一片妖艷的海。
她記得自己剛剛還躺在床上,先是好似鬼壓身的不能彈動,然後就搖晃起來。其實搖晃的並不是她的身子,那只是一種感覺,非常之離奇的,卻也不是那麼陌生。
當她驚恐地叫出桑梓的名字時,她看到自己抽離出原本的那個身子,就像曾經被吊在空中,猛然下降時所「看到」的那樣,自己在半空中,懸浮著。
那一瞬間,她恍惚地想,她是不是要回去了?
她想得很慢,驚醒時便是听到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她一轉身,便有人大力地推開了門,于是被灌入了一陣冷風。那風好涼啊,一下子就像打散了她的魂魄,她立即化整為零,如煙如雲,消失在了房間里。
事實上,也沒有人能看到她這個模樣地出現在房間里。可她知道,那個闖進來的人,一定是听到了自己叫聲的桑梓,只可惜尚沒有看到人影,自己就消失在了那里。
就算百慕大三角的漩渦,也不會有這麼強的吸力吧。她下一刻便出現在了這條羊腸小道上,她有些遺憾地想,甚至都來不及跟桑梓打一個招呼。
她一邊慢慢走著,遺憾便一點一點加強。她想失去了靈魂的軀殼終將變成一具尸體,當闖進房里的桑梓看到的只是在逐漸變冷的她時,不知道會露出怎樣的表情。桑梓善用溫和鋪呈臉上,不知會不會碎裂掉。
若死了的「晏棲桐」再沒有辦法去幫她緩解病情,桑梓會不會也死掉,然後和自己一樣踏上這條路?
其實如果沒有自己,她本就該遲早踏上這條路吧。
她淡淡地就這麼想著,竟也不知道走了多遠。她不需要用手去拂開那些討厭的迷霧,那霧見到她自然會退卻,露出前方的路來。如果自己真在黃泉路上,那這道旁盛開得如火如荼的花,便是傳說中的彼岸花了吧。試想兩個世界上的人,有誰能和她一樣有如此離奇的經歷呢?她剛這樣想,又否定了自己。單看外表,誰會知道你有故事,而誰身上又會沒有一兩個故事,你怎知別人就不離奇。
之所以會想這麼多,是因為如果不這樣的話,整個人也許會瘋掉。除了前方一線光亮,這條路上靜得連黑白都要消失了,只剩下彼岸花,卻也是無聲無息地守在道旁。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再次踏上這條路。反正上一次身不由已,這一回只不過一樣罷了。
她終于走得有些累了,便立在道路中央休息著。她的身前恰好橫有一枝修長的睫,一朵彼岸花花瓣反卷,自顧自地斜探著綻放在她的眼前。
听說彼岸花的花和葉子不能相見,便落了個無情無義的名聲。她終于有了些興趣,便蹲□去,將那彼岸花托至眼前,移到鼻端,輕輕嗅了一下。
那香氣……她頓時有些失望,那香氣倒不似它的妖艷,只清清淡淡的。可是只不過嗅了一下,便又潛了進去,繞在了心間,沉澱在了那里。她松開了花,那花便依舊自顧自地在開著,仿佛在等待下一個路過的靈魂去沾染它的氣息。
她便又朝前走去。
突然之間,她想起了一個人。所謂的突然,就是你剛邁腿走了左步,再開右步時,腦子里就一下子清明了一點;又像是白天與黑色,沒有漸變的光暈,而是突然換了彼此的顏色。
那個人叫晨風,她曾在夢里叫喚過這個名字。而他姓什麼,卻又很模糊。他是她的男友,攜手三個月,然後在一次無意中,發現他竟然腳踏兩條船——她甚至是後來的那條船。他的另一個女友據說是個性情柔弱的人,幾乎也在同時知道了她的存在。性情柔弱也只是外表,卻沒想到那女孩絕決得很,伸手便拿刀子割了腕,被發現後送到醫院里急救。
她想,為了那樣一個男人做這樣的傻事,太不值了。她是個看起來很冷淡,也確實比較冷淡的人。當知道真相的剎那間,這段感情的積累如同積木堆,輕輕一推便散了架,傾落了一地,撿都不願再去撿了,只想隨便掃掃倒進垃圾筒里。
或者是說她生來「感、情」二字就少了一個心字底、差了一個心字旁,當然比別人忘情的要快得多。
可是那割腕的女孩卻並不放過她,三兩好友找上門,嘲諷質問,非要她去醫院道歉加保證。她想想,不管有心無心,好歹也是因自己而起,那個劣質男人不提也罷,自己只做到問心無愧就是了,說說清楚,也不算難。
她便真去了醫院,真見到了那個女孩。病房里慘白的臉、刺鼻的氣味,都令她輕微不適。她盡量保持平和的敘述了自己的觀點,並不隱晦地告訴那個女孩這種男人不能交,何必為他傷害自己。
那女孩狐疑而判究的目光還在印象中,還在印象中的還有突然沖進門里的那個男人。
她不是個能表演歇斯底里的人,在被他強行拉上天台的時候,當然也是十分的冷靜。
他說,我不喜歡她,我愛的是你。
她真想說,求求你,你愛我什麼我改還不行嗎?
他又說,我是因為要跟她分手,她才會去尋死,我都要跟她分手了,難道還不能證明我選擇的是你嗎?
憑什麼我們兩個大好的女孩要被你來選擇?她其實並沒有說話,是懶得說,也懶得听,便轉身就要走。
他不讓她走,只拼命地拉著她苦苦哀求。
然後……
她突然又停下了腳步。
這條黃泉路好冷啊,她一直覺得好冷。拂過面門的是冷、擦過頸項的是冷、穿過指尖的也是冷。明明就沒有風,那冷還是憑空凝聚著。可是,就像冬天包了厚厚的棉衣,其實□□在外面的部分雖冷,身體連著心髒卻是被好好的保護著,溫暖得很。
她原本這一路,是這種體驗的,什麼陰風陣陣,寒氣逼人,有,倒並沒有幾分可怕。可是當她回憶到這里時,突然之間就覺得那陰風寒氣都從心底里冒了出來,爭先恐後地侵佔著她的五藏六腑,最後連嘴唇都有些哆嗦。就連在桑梓發病天寒地凍成那樣,也沒有這樣冷過。
她不敢想下去了。
她曾經「看」到的塌癟了的遮陰棚、壓過枝的矮松,讓她不敢想下去。
怕是很自然的,冷也是很自然的,她一時邁不動腿了,也是很自然的。
如果這是回去的路,那麼自己再面臨的是什麼?原來自己的穿越,不只因那點紅光麼,或許……
他推了自己。她淡淡地想,他失手推了自己。
可是自己「看」到的畫面里,並沒有摔下去的自己。
為什麼,她緊緊地抱著腦袋,百思不得其解。好像又有什麼漏掉了,卻又不知道是為什麼偏記起那些來。
回去,解開這個狗血故事的謎題,那是必然的。她又走了起來。既然現在又想不起來了,那就不想了,只要能回去,一切都將真相大白。
是的,逃開那些,若不記得,還能安生,一但想起,必將更加煎熬。對那個叫晨風的男人,她肯定沒有多少愛,但也許還有一點點恨。
沒有客棧的黃泉路上,除了她,空無一人。她想,或者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獨一無二的黃泉路,這多好,好過感情的路上,來來去去,令人煩擾。
而黃泉路終究不是無盡頭的,它連著的奈何橋,就這麼隱隱約約地出現在了視線里。
那奈何橋上,分明有個老嫗,守著一灶陰間爐火,煮著一鍋忘卻今生的湯。
她遠遠地站在奈何橋的這頭,心里想著那碗湯。她若過橋,若喝下那碗湯,她會忘記的是什麼?
是自己剛剛記起來的回憶,還是桑梓、是邱纓,是這短暫幾個月里的遭遇。
想到或許要將桑梓忘了,她心里頓時有些不舍。桑梓一听到她的叫聲便來了,她心里還是很感動的。好不容易她們的關系緩和了很多,剛剛建立起來的情感截然而斷,往後只怕自己再也遇不到這樣的人了。她想著,就忍不住想要轉頭。
黃泉路上莫回頭。
她被嚇了一跳,這聲音並不在耳旁響起,只在心中如空雷炸響。
這老到干涸的聲音,一听便來自對面橋上,但卻是從靈魂深處響起。
她愣了一下,張了張口,卻是無聲的言語,便只在心中默問,我能回去嗎?
你和她們不一樣,你若想回去,不要回頭。老嫗回答她的話听起來仍是毫無感情的,且內容還莫明其妙。
她剛想再問,不料身後也有個聲音響起︰你需回頭,有人在喚你。
誰在呼喚我?她茫然道,這個聲音倒是有些耳熟。
可再響起的,便是一連串的咒語,她听不懂一句,可這聲音卻一聲比一聲要急促,從遠飄近,瞬息之間就貼在了背上。
背上便如火烙,仿佛一只大碗,緊緊扣在了她的脊柱之上,只毫不留情地將她往回拽去。
眼見得眨一眨眼,那奈何橋都要失了蹤影,她不禁掙扎起來,放開我,你是誰,為什麼要抓我回去?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便隨我回來吧。那聲音斷喝出口,前半句還只出現在心中,後半句卻已經炸響在了耳旁。
生死,不過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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