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房後桑梓與晏棲桐並未真的睡覺,只是靠邊床頭說著話。
既救回了桑梓,晏棲桐當然要解自己的疑惑︰「快,跟我說說,朱半仙到底是怎麼回事?」
桑梓便驚問︰「對了,朱半仙,是他告訴你我在*谷的麼?」
晏棲桐點了點頭︰「對,我醒後他就在我的床邊,但是……」她猶豫了一下,「他好像受了很重的傷,吐了一口鮮血,坐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有這等事?」桑梓直起身來,神情頓時凝重了。朱半仙答應下符去黃泉追晏棲桐後,一直自信滿滿,並未表現出會有難處,怎麼會吐血受傷呢。
晏棲桐便回憶道︰「我在奈何橋下被他抓住——當然我也不知道他是用什麼抓住我的。反正感覺是吸附力很強的東西,我幾乎是被他拽了回去的。當時我並不知道他是誰,便想回頭看去,誰知他大喝叫我不要回頭,並用什麼蒙住了我的雙眼。眼楮雖然看不到,可動靜卻還是能听到。我仿佛有听到短兵相接的聲音,好像打起來了——」她看向桑梓,「除了朱半仙,還有別人也在黃泉路上。」
不知怎的,桑梓一听她這麼說,瞬間便想起師傅來。她又只是疑心而已,若真是打起來了,那那人的目的肯定與朱半仙不同,若都是為了晏棲桐而去——她的心中一寒,頓時說不出話來。
晏棲桐見她神情巨變,唇色一下就褪成慘白了,便忙道︰「沒事沒事,我不是還好好的麼,管他什麼人,反正朱半仙是把我弄回來了。」這話說完,晏棲桐心中又有些空蕩蕩的。若是沒有朱半仙,也許她就這麼黃泉路上不回頭地走過了奈何橋,穿過了陰曹地府,越過了時空界線回到她應該呆的地方。但此刻,她見桑梓這麼難受,又一時慶幸自己至少這個時候回來了。
「你不知道……」桑梓揉著眉心,閉起了眼,神情委靡了許多。如果不是朱半仙得手,也許無意間,自己會變成一個幫凶。她越想越覺得自己猜測的可能性很大,一時竟不知如何面對晏棲桐。她于是朝里躺了下去,面朝床壁,低聲道,「我要睡一覺。」
「哦……」晏棲桐怔怔地看著這個背影。桑梓身上穿著的衣裳是她給換的,一件淺綠色的棉質中衣。天也不算熱,但桑梓的背上竟然起了汗。那汗跡也奇怪,在脊柱兩側的蝴蝶骨上暈染開,真真恰如一對蝶翅的舒展。晏棲桐不是沒有看過人出汗,卻從沒有看過這種汗暈,一時好奇,便伸手去模。
自然沒有一只蝴蝶潛在那里,她只模到兩片消瘦的骨脊。
桑梓身子一顫,身後那人不說話,指尖卻像燙在背上一般。她不由伸長了雙臂環住自己,把頭也埋了起來,緊緊地閉上眼。
桑梓一伸手,那兩片蝴蝶骨反倒不明顯了,晏棲桐收回手,也躺了下去,一沾著枕頭,她倒是真有些睡意了,頭一歪,就睡了過去。
桑梓緩緩從床上坐了起來。她看了晏棲桐良久,下了床。身上出了些汗,微黏,她便去吩咐人燒水,沐浴之後,往皇宮去了。
皇宮里,太醫院,曹繡春正在房中閉目養神,他看到桑梓推門進來,一點也不意外,只是朝對面的座椅點了點頭,示意她坐過去。
還不等桑梓開口問什麼,曹繡春先道︰「是你讓人去黃泉路上帶回她的?」
這話一出,便算是坐實了自己的想法,桑梓竭力鎮靜,點頭道︰「嗯。」
曹繡春又盯著她道︰「你為何不曾與我說起?既然你知道她是失了魂魄,藥石又有何用。徒兒,你怎的也變得狡猾了。」
桑梓沒有作聲。她不想說是因為自己有那麼片刻對他起了疑心,實在是不敢告訴他。
「哪里的人,有這樣的好手段?」曹繡春又淡淡地問。
桑梓知道無意間她師徒二人所找的人分了高低,有人高興自有人憤怒,而人是自己請的,沒道理把火燒到他身上去。「我曾在師傅您這聞到過沉香,您素來是不用那些東西的,那天想必還有人在吧?」桑梓問道,「是誰?既會在皇宮里,是國師麼?」夙命算是巫之聖手了,宏國的國師遠不夠格,可要說師傅能找的,大概也只有他了。
「你那天性命堪憂,他原本是想讓你借她的軀殼還魂,一勞永逸的。」曹繡春並不否認,深深嘆了口氣,「可惜他學藝不精,竟然失敗了。」
桑梓幾欲扶案而起,又顫顫于腳下無力。她抓住桌沿的手直抖,只模約移動了一寸,卻留下了幾條深深的指痕。
曹繡春眯起了眼。他這個徒兒向來溫存,所學雖雜,但她一向笑言只是自保。他極少看到她出手,就更別提有違師命以下犯上,但看著桌面那幾條痕跡跡,曹繡春心中頓時不快。只為了一個外人,她竟然如此,他不由冷冷地看著桑梓。
深吸一口氣,桑梓放松了些聲音道︰「師傅,您是將我養大的人,養育之恩大于天,所教導我的東西我都銘記于心。您說過人要知情、懂禮,受人點滴恩惠更要涌泉相報。晏棲桐幾次三番救我,難道我便要用奪舍去回報麼。」
桑梓見師傅沒有開口,又道︰「上次您問過我的問題應該是試探我,我那時不知原由,但也秉心而答,明明是徒兒自己的選擇,師傅又何苦強求呢。」
曹繡春松了下一直略緊的眉,嘆道︰「那麼,你是要我眼睜睜看你死在我面前麼?」他看著桑梓,「別看你走南闖北去過不少地方,有些事情,你空如白紙。我雖養你,可到底不是親生父母,你不能理解我這一片心,那不提也罷。我只說若重來一次,你一但生命垂危,若有合適的軀殼可以奪舍,我仍然會走這一條路。」他又皺了皺眉,「最多換一個人施法罷了。」
桑梓心中頓時五味陳雜。
前面的話何其耳熟,類似的東西未央也曾說過。她們都是了解自己的人。看起來七情六欲玲瓏剔透,其實不過都是處世之道,她本性的平淡讓她來來去去,身邊空無幾個人。
「再有,為師問你一句。」曹繡春又道,「若不是晏棲桐,你可願奪舍?」
桑梓蹙起了眉。這話分明重點不在前面,又有什麼值得去衡量思考的。可是若不是晏棲桐,也許……她不會如此後怕。
「你們情交深切,所以你才動怒。」曹繡春道,「好在她也願意救你,剛剛魂魄歸位就夜奔出城,也算對得起你一片心。」
桑梓良久無語,被師傅這麼一說,她與晏棲桐,到似再不可切割。她突然又記起一事,神情一變︰「若是真讓我奪晏棲桐的身軀,大可不必去黃泉追回晏棲桐的魂魄,不是願她不得回歸更好麼。那國師為什麼要下黃泉去追她?」
曹繡春怔了一怔︰「他……」
「他!」桑梓緊追問,「他什麼?」
「嗯,」曹繡春想了想,「晏棲桐的魂魄有些奇特,也許這份奇特正是她可以救你的原由吧。」
師傅雖然沒有回答自己的問題,但倒是啟發了她。確實,在晏棲桐魂魄離位的那些天里,她夜夜陪伴左右。那心依舊跳動,但卻有種焰火漸歇之感,而晏棲桐一但醒來,就又回復從前。
「不管以後我是否病發,是否垂危,」桑梓看著曹繡春,懇請道,「我都不希望師傅再對她做什麼。我雖無父母,她卻雙親俱在。至于以後,我會與她前去彥國。不瞞師傅,因機緣巧合我與彥國的知玉大師夙命有相交之誼,國師不如她,與其找他不如我親自去找夙命,也許辦法會多些。」
曹繡春眼一亮︰「既如此,那最好。」他又立即硬下了面孔,伸手抓了一本書在手里,翻開了道︰「此去遙遠,你好自珍重。你已不在宏國皇宮里任職,盡可自在逍遙,但往後還是找個地方、找個人好好過活,別太痴迷于岐黃之術了。」
這話一出,已是道別了,全然是趕了她快些走。桑梓站了起來,眼底微濕,只後退幾步跪下磕了三個頭,道︰「師傅雖然瞞了我,但對徒兒的好,徒兒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以後山高地遠,還望師傅保重身體。」
曹繡春沒有說話,桑梓站了起來,立了片刻,等他又翻了一頁書,這才轉身離去。
離去後,一室安靜。曹繡春放下了書,深深嘆了口氣。罷,人各有命,還是各自去求吧。
桑梓回到宅院的時候,晏棲桐還沒有睡醒,她輕輕合上門,轉到對面的書房去研墨寫信。中秋之時,彥都都要舉行祭祖大典,夙命此刻必在那里,但听說過年都是回雲吊磐去的。此去彥國路途遙遠,加上她身體不好,現在剛剛中秋,恐怕也要到年節前後方能到雲吊磐,自己就直往那還近些。
下定主意,桑梓寫了信,招來信鴿,放飛了出去。
她倚在門邊,看著信鴿撲楞著雙翅沖天而遠,心便也跟著飛去了。她好行,這幾年卻如困牢籠,難行遠路。好在她身邊還有草藥有醫書,用以打發時間方不得寂寞。而這一回,因為身邊有個晏棲桐,她又可以拔寨遠行,現在想想,真是人生一大幸事。
這幸事里,有對門里那熟睡之人,兩人之間誰能救誰,誰要幫誰,現在似乎已經不太重要了。人生路重在旅途,她所路過的那些絕景佳人,又有誰能同呢。
天空高遠,極目處一線白雲妝點。桑梓站得累了,便低下頭扶門回房。她一轉身,書房中一片黑暗,她便定在那等了一等,眼前方恢復光亮。昨晚晏棲桐雖然及時趕到,想來還是氣血大虧,桑梓心中淡淡地想,五識漸弱早已有征兆,但願別在此去路上就瞎了雙眼,那還真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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