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將彪形大漢送出視線外,回過神來,花恨柳覺得老板娘看自己和天不怕的眼神都變了。
天不怕仍在以悲憫世人的情懷抽動著嘴角哭,仿佛剛才賒下的錢不是店老板一家,而是他自己的。
花恨柳暗嘆一聲︰待離開此地,再去計較訛他一兩銀子與听他沒完沒了的哭哪個更合適吧!
當然,現在最先要做的,還是先將自己二人的名聲洗白了再說——一個仗勢欺人的凶煞,一個無心坑有心的小騙子——長相果然是靠不住的麼……
「嗯!」他輕咳一聲,示意老板娘自己有話說。「方才……」
「真爺們兒!」老板娘適時大喊一聲,「你二人的表現配合得如此天衣無縫,看則無心,實則有意!我活了大半輩子,還是頭一遭見你這等有膽識、有急智、有默契的團伙,真真是咱蜀國的好男兒!」
不理天不怕一臉錯愕,不等花恨柳再吐下言,只見老板娘長袖一揮,一聲唱︰「老死鬼還不快點滾出來!」
話音未落,那店老板一臉賊笑著從後廚走了出來,手一揚,一包看似沉甸甸的物狀落入老板娘手里。花恨柳的視線循著物狀軌跡也跟著死死扣在了……錢袋子上。
至少得有三四十兩吧?他心忖道。雖說自己從小過著錦衣玉食的日子,並沒有親自去拿銀子和商人做過買賣,但家里的賬本他是要過目的,家里的銀庫他是要定期巡視的,所謂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更何況他此時可以依仗的「家底」說到底也只不過是一個孩子身上的一兩銀子的紙票罷了。
「黑……黑店,你這是一家黑店!」天不怕也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哪里是人家吃霸王餐不給錢啊,分明就是這店老板兩口子先下手為強,早就將人家錢袋子模走了,怎麼會賠本呢!
「這孩子不懂事啊!」一听這話店老板不高興了,徑自繞到花恨柳這一桌前,在桌子的另一邊坐下。老板娘一看,得了,一張桌子四條邊,這仨人各佔一邊,那自己婦道人家自然夫唱婦隨,也在老板的對面一邊坐下。
「黑店,那是干的見不得人的營生對不對?」花恨柳一開始還擔心對方動粗,要知道,憑自己和天不怕兩個人,恐怕連一個店老板都撼不動,起沖突實在是自作孽的節奏!
「和為貴,還是聖人有遠見……要不怎麼能當讀書人的聖人呢,這句話就是為讀書人準備的。」他心里默默感謝了一番前賢古聖,再看店老板時更覺得店老板充滿了神聖光輝,大有前賢風範。
「我們這是光明正大的手段,你看這天還亮著,你看這銀子擺在明處,你看我們干的是見不得人的勾當?咱們這是‘白店’啊,哪里是什麼黑店。」說著這話,店老板伸手模模天不怕的腦袋,有意無意地來回掠過了幾下後頸。
老板娘隱約感覺出自家死鬼今天不正常——他動怒了。這在平常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她不明白為何選在今天對一個童言無忌的小孩子動怒?
其實,這種心理大抵是源于一種叫做「羨慕」的情緒吧。譬如十惡不赦之人,被世人再怎麼痛罵也不會介意,或許在他的心里,他同樣瞧不起罵自己的這群人︰你們就能言行一致、表里如一麼?披了衣裳就是正人君子,換一身皮卻禽獸不如,心里明明骯髒的臭不可聞,還非得作出孤芳自賞的姿態,天下烏鴉一般黑,不是你說自己點上兩撇白就能變成喜鵲司「報喜」的。
然而對于小孩,若罵他一句十惡不赦,他卻是受不了的︰「你才多大你便罵我十惡不赦?知道哪‘十惡‘不?」最重要的一點,在一個純白的如同一張宣紙的孩子面前,十惡不赦之人就是一團濃墨,你愈黑,越顯得孩童純真——同樣的,這孩童愈顯得天真、純潔,就愈顯得這團墨狀若骯髒!
店老板的心態大抵如此!
但天不怕是個有底線的人。
他雖不懂得「富貴不能yin,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但在死長生等一班人的日夜燻陶下明白了這樣相通的一個道理︰你不給我糖葫蘆,我就不幫你解答疑問。
這在日常的時候,底線是糖葫蘆,這一會兒就變成了——分我點!
所以,雖然他也害怕待會兒自己腦袋一咕嚕,尸首分離,更害怕閉眼前看到一無頭的身子從脖子處往外噴血花,可是他有他的倚仗——天說不能死的時候,想死都死不掉。
他知道,現在還不是那個時候。
所以他默不作聲,只是在心里盤算,怎麼著也得分到三成吧?按三十兩銀子算,那也是快十兩銀子 ,十兩銀子能夠換一萬個銅錢呢,那得買到多少串糖葫蘆啊!
這一盤算,落在外人眼里就有了不同的解讀︰花恨柳心中暗驚,別看他平時動不動就害怕、就哭,看不出來在生死關頭還是蠻有氣魄的,竟然這麼淡定!這就是所謂的「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麋鹿興于左而目不瞬」吧!
而在店老板夫婦眼中,這童生雙眼迷離,似神游天外,口中滋兒咋作響,似咀嚼,似玩味,明明是一番粗淺的狡辯之詞,落在童生耳朵里莫非還听出了其他的意味?
瞬間,這二人再看天不怕時,就有了肅然起敬、頂禮膜拜的沖動。
「丟人現眼!」
恰這時,自後廚中傳來一聲怒罵,罵得花恨柳回神,罵得天不怕惱怒,罵得夫妻倆滿面羞愧。
來人是一老翁,看他身形佝僂、一身迂腐氣,望他白發蒼蒼、滿臉褶子紋,花恨柳猜老人家不下八十歲高齡了,忙起身執晚輩禮。
天不怕卻不管來人多大,但明明很不高興,卻也不好發作——他總不能跑到老頭面前無理取鬧說︰「我正想著吃糖葫蘆呢,剛想咬上一口就讓你唬醒了,你賠我糖葫蘆!」
而店老板夫妻倆的反應則簡單干脆了多,雙雙起身迎上老翁,只听一人「父親大人」一人「岳丈大人」叫個不停。
原來是一家子人。天不怕不樂意了,明擺著三個欺負兩個,先不說實力如何,自己這一方在氣勢上就落了一個下乘。在心里,他已默默地將三七分改作二八分了。
「不知廉恥!」老翁還沒罵夠,在兩人跑到身前攙扶的時候又訓斥了一句。
這時候就不見剛才的店老板再說什麼狡辯之詞了,口口稱是,唯唯諾諾。
「讓二位受驚了。」老翁坐下,面色一緩,向花恨柳、天不怕頷首道。
花恨柳連稱「不敢,不敢」,天不怕這次是真不怕了,簡單一個「哼」字草草回應。
「倒教兩位見笑了。」老翁也不介意,接過老板娘手里的包袱,輕輕解開。
天不怕滿腔的熱忱就在包袱打開的一霎,涼透了。
「只不過是個面子,咱這里確實不是黑店。」店老板有些不好意思了,若不是打腫臉充胖子,他也不至于找些碎鐵塊來撐臉面。
「真的沒付錢……」老板娘也略不好意思地承認了。
看著跟前這年近半百的兩個人,花恨柳一陣苦笑︰這是古書里說的童心未泯、返老還童麼?
「咳……咳!」老人輕咳道,「做的是不入流的小本買賣,也不過是想混口飯吃罷了。此事錯在我管教不嚴,還請二位看在我司空諫的幾分薄面上,多多包涵。」
听到這話,本來還一臉窘態的夫婦倆再次變色,那店老板聲音更急,道︰「岳丈大人,這是何苦!」邊說著,便緊張地望了花恨柳一眼。
花恨柳心想這一家人真奇怪,就算老人自降身份報出名字也不用像防賊一般盯著我吧?
「你就是司空諫?」花恨柳在納悶,天不怕卻擺出那張臭臉作「心憂天下」狀了。
司空諫很有名麼?
花恨柳不由得有些懊惱,自己雖來自後世,卻對這名字沒有絲毫印象,想來也是在那一百年里被抹掉了吧?
當然,沒見過不見得就不會看,當「司空諫」三個字從天不怕的嘴里吐出來的時候,對方三人先是一致的驚愕,短暫之後,老翁饒有興趣,老板娘心急如焚,還是那老板眼楮一瞪,竟似要生吞了天不怕一般。
果然很有名啊!
「哦?你一個小孩子也知道我?」老翁似乎對被別人認出感到很高興,不理身後人的情緒,看著天不怕問。
「就是那個三朝元老的司空諫?」
「那個配享太廟的司空諫?」
天不怕連發兩問,老翁均一一含笑點頭。
花恨柳震驚了!三朝元老?配享太廟?真假啊?
要知道,能伺候三任皇帝的人肯定不簡單啊,那首先得有知識,在「以儒立國」的蜀國,那至少得是大儒一般的人物才有資格、才有這樣的道德感召力;其次還得有能力,能協助皇上處理各種政務、提供各種參考意見,成為皇上的左膀右臂;第三麼,本身要有很好的道德品質,溜須拍馬、藏污納垢之流,若想成為三朝元老,可能還沒邁出第一步就已經死在皇上的旨意上了;最後一點就是為官之道了,花恨柳雖然接的是閑職,對官場的一些處事方式他也是受到過一些耳濡目染的。
更讓花恨柳欽佩的是「配享太廟」這四字,听起來簡單,但歷史上真正能做到的臣子,鳳毛麟角。
所謂「配享太廟」,跟謚號這些東西是一個性質,那便是死後才有的榮耀。如果一個臣子被皇上說你百年後可「配享太廟」,那就意味著到時候皇家供祖宗的地方,正前方是列祖列宗,左右兩側就有這臣子的一「牌」之地。後代的歷任皇上只要是來太廟磕頭,那麼他這一跪一拜,跪的就有臣子的一份功,拜的就有臣子的一份德。
對于一個臣子來說,這可是極為榮耀的事。
花恨柳心中感慨,若是之前自己或許還會羨慕,但現在也就僅僅是欽佩罷了!對于臣子來說,能活下來全身而退就是極為難得的事了,其他的都是奢求,是妄念……
「那個被皇帝抄家的司空諫?」
「那個越活越糊涂的司空諫?」
天不怕繼續問,但老翁卻不似先前那樣面帶微笑、點頭了。
「你這孩子著實無禮,你……」老板娘听不下去了,所謂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疤,這令自己父親生平失意的事情,他們夫妻二人是苦心積慮、如履薄冰,從來不敢提半字的,這時候被這童生說出來,老人可承受不住啊!
「算了……他說的沒錯。」
老人揮揮手,制止了正要抽身而上的夫妻倆。
「請教您是……」
改稱用「您」,已經是這樣一個大儒對人極為尊重的態度了。天不怕也不怠慢,應道︰「老祖宗說不能說……我來自延州延昌城西……」
「好生無禮!什麼老祖宗說還不能說的,你……」
花恨柳看著店老板的反應,那怎是「羨慕」二字能夠表達清楚的,瞧瞧人家做女婿的,看看人家這反應……
再看天不怕,剛才還裝作一臉雲淡風輕模樣,這會兒見了司空諫向他鞠躬,竟慌得從凳子上起來又坐下,坐下復起來,手仿佛是不受控制一般前伸不是,後收不是,左右慌亂搖擺,直到听來一句︰
「我與伯陽私交甚篤。」
天不怕不慌亂了。「伯陽」就是「莊伯陽」了,自己是他的先生,眼前的老頭又和莊伯陽有私交,按輩分排那也是這老頭的長輩了……況且,不是還有另一重「帝師」的身份在麼!
受得司空諫一拜,天不怕仍覺這個禮受之有愧,于他心里來講,一個八九十歲的老人向一個八九歲的孩子執禮這是一道邁不過的門檻。就像他默認了當花恨柳師父,卻仍要將花恨柳作長輩看待一樣,年齡還有差距啊!
天不怕暗嘆一聲︰再待幾年,我便和花恨柳一般大了吧!
想是這樣想,但他不會這時候說出來,一來他擔心花恨柳知道這個打算後不等自己,再長上幾歲自己就追不上輩分了;再一個就是,他忽然想起來怎麼抹平自己心中的那份不安了——他決心告訴司空諫兩個消息。
「其實,早在一個月前,宋元燮就下旨不追究您的過錯了,聖旨想來應該與抄走的東西一道在路上往您家里趕著呢。」
好消息!司空諫沒想到自己行將就木了,仍有望得到皇上寬宥,心中激動著,朝著昆州的方向領著女兒女婿磕頭︰「皇上聖明,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那個……也沒法萬歲了,這個時候宋元燮想來已經被刺身亡了。」
幽幽的一句,傳入還滿是感謝皇恩浩蕩的腦袋里,司空諫以為自己听錯了︰「您剛才說什麼?」
「另外還得說一句,配享太廟也不成了,蜀國氣運已斷,這天下就要亂起來了……」
花恨柳恨不得去堵上那張小嘴,但他更可憐這笑容還未散盡的司空諫。他走上前,想說點什麼卻不知怎樣安慰,只好反復輕聲道︰
「老先生……老先生……老先生?老先生!」
最後一聲幾乎是喊出來的,震得另三人一驚。再一看,司空諫全身癱軟,面目灰白,已然身死。
就這麼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