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國皇帝遇刺的消息終于傳了開來。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對于皇帝遇刺的詳細過程卻在官報中一字難覓。
正應了那句話,結果比過程更重要。
在熙州人看來,重要的是皇帝死了,而至于皇甫戾怎樣刺殺他的、刺殺他的過程中自己有沒有受傷、最後是死是活都無關緊要。
而在天下人看來,皇帝的死也只是過程這一長線中的某個點而已,至于這個點是實心還是空心,是起點還是中點,這也不重要——他們只關心自己的切身利益,比如今年的賦稅漲沒漲,賑災的銀子什麼時候發等等。
在他們看來,皇帝遇刺的消息還不如村里的王秀才為趙寡婦挑了一擔水有話題性、有吸引力。
更重要的是他們知道這任皇帝沒了,還有下一任,遇刺的皇帝雖然無後,但民間已經瘋傳皇帝生前下密旨傳位于廣陵王和蘭陵王之間最先打下熙州者的消息——總之只要這天下亂不起來,或者說亂起來以後只要不波及到自己,他們是願意一直這樣愚昧、這樣隔岸觀火坐山觀虎斗的。
禮部尚書竇樹廷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府里時已是深夜,這是他近一個月來第二次能夠回家休息。先皇遇刺身亡、四重棺槨不翼而飛後隨之而來的喪葬事宜、補救措施都需要他親力親為,這些天他奔走于禮部衙司與內宮之間,那些下屬爭吵的聲音和宮里皇後妃子的哭聲,令他原本焦躁的心更顯疲憊,五十歲出頭的他在這一個月中竟似老了十歲一般,發須盡白,老態畢現。
然而這還不是唯一的麻煩,朝廷中的兩大支柱——皇帝和丞相,一個遇刺,一個遇刺當天就請辭離開定都了。如今整個定都城內百官無首,政令難通,他一邊要全力操持善後事宜,一方面還要與其他各部大臣就各地遞交上來的奏章擬定對策,或肯或否,都要一一審閱——這本身就已逾禮了,若放在前朝,他竇樹廷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的了。
「唉……」在心底長嘆一聲,他接過老管家遞來的溫毛巾敷在臉上,用力搓了兩下。
「老爺,听說兵部蕭大人今天……」
管家與竇樹廷是發小,兩個人關系情同手足,雖然只是一個管家身份,但朝野上下無人不知,這位禮部大人待之甚厚,基本上自己不在家時都會將需要上台面的事情交給老管家來做。
而這位老管家卻並未因此自仗身份在尚書府里呼上喊下,在下人們眼里它就是和管菜園子的老張似的,雖然不怎麼說話,但為人親切,從來不打罵他們;府里的夫人、公子也對這位老管家極為尊重,尤其是竇大公子竇建章,這是老尚書一族未來的當家人,卻也像尊敬自己的父親一樣尊敬管家,但凡是吃飯時老管家不上桌他從不敢吩咐開飯,只要是老管家在場的時候,他也從不敢坐著與老管家說話。
現在老管家基本上算是半退休的狀態了,有一些事本來不必他來做,只需要交代丫鬟們去做便好,但他閑不住,尤其是與尚書大人有關的事,他必須自己親自做才安心。
就如今晚這等尚書回家,今天一過晌午竇樹廷就托宮里的小太監出來采購的時候順道跟家里說一聲晚上回家休息,竇建章恰巧要回懷州族里辦事,便在走前安排好丫鬟伺候著了,並再三請求老管家注意身體,年紀大了就不要熬到半夜等了。
老管家也知道自己身體越來越不好,便答允了下來。下午太陽剛沒頂,他就回屋睡了,就在半個時辰前他醒來,支開了兩個青澀的小丫鬟,自己忙活著熱上水,又選了幾樣老爺愛吃的小點心擺出來。
一手接過遞回的毛巾,一手端上剛泡好的安神茶,看著為國操勞的老爺,管家心里真擔心他會像那位蕭大人一樣說走就走了。
「老蕭年紀那麼大了,脾氣還是像年輕的時候一樣急啊……」竇樹廷輕啜了一口茶,緩緩說道,「听說是和戶部的劉大人在討論田宮在熙州的軍將可不可以調回來的時候爭吵的太厲害,一口怒氣沒上來,憋死自己的……」
「那位大人是軍人出身,一直都是這脾氣來著……」
「正是一鍋粥的時候,他倒好,撒手抽身得挺快……明天還是麻煩你過去那邊慰問一下吧,蕭大人和我也算有同窗之誼,又一起在朝廷里共事了這麼多年……想一想就覺得挺悲哀的。」
竇樹廷放下茶,剛準備囑咐管家也盡早歇了,卻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怎麼了?咱倆還有什麼話不能說?」竇樹廷可是知道自己家的這個管家雖然話不多,但見識可不是一般人能及的,有時候他私下里也嘆息過︰如果不是出身問題,他即使是做一地方大員,能力也是綽綽有余的。
「不敢……」老管家一躬身,並沒有坐在尚書大人指給他的椅子上,而是就近坐在了下手的位置。
「我就是在家里沒事的時候想著玩,就想到了這樣一件事。」老管家一直謹慎,不論是做事還是說話,盡量做到滴水不漏。他雖這樣說,但並不等坐在上手的竇樹廷有什麼表示,徑自說下去。
「皇帝傳密旨,想來是打算打個時間差。按原來他與莊伯陽——不,這就是他一人的想法,皇甫戾既然已經走火入魔、筋脈盡斷,想來速度應該已經落了下乘,如果一路急行奔波,這傷勢只重不輕。因此,無論是為了養傷慢著走,還是不顧重傷急行,對皇帝來說都是有利的。」
「皇帝以三月為期,就是將皇甫戾路上的時間、刺殺成功以後消息傳到天下人耳朵里的時間都算計進去了,大人您看我這麼認為可有不妥?」說到這里,管家向竇樹廷請教道。
「聖旨傳到廣陵王、蘭陵王手里,至少也需要七八天的時間,卻不知為何陛下有沒有將這段時間算進去,但或許算進去的時候本來也會有其他的安排阻上一阻的。」管家說的基本不錯,而竇樹廷一直不明白的也是這中間的七八天時間最初有沒有在那位陛下的算計里。
如果莊伯陽在這里,解答這個疑問那根本就不是什麼問題︰因為原來陛下計劃里拿來做棋子堵一堵皇甫戾的「愁先生」,根本就沒按陛下的劇本演下去,而是直接示弱躲開了——當然了,已經十多年沒有去過延州的陛下也肯定不知道,此時的「愁先生」已經不是彼時的那位了!
「想來這就不是我們能知道的了。」管家接過話,繼續道︰「正因為現在時間沒有按皇帝原來的設計那般往下發展,大人您可曾想過會有怎樣的後果?」
听到這里,竇樹廷眼里流露出一絲贊許,但很快便又恢復如常,反問道管家︰「這會有怎樣的後果呢?」
管家暗嘆一聲,心想老爺你是在官場混久了,到了家里說話也是三分真七分假。他也不點破,低頭道︰「按原來理想的結果便是皇帝身死的消息傳到熙州,熙州城已破或不幾日便會破。現在的情況顯然不會這般順利,這會兒蘭陵王或許已經到了熙州,但是廣陵王恐怕即使是日夜兼程,也不會越過懷州界。」
「你這是高估了廣陵王了……」竇樹廷插話道,「均州不比瞻州常年軍備,況且听說西越和親的隊伍已經從瞻州那邊往昆州趕,那邊壓力一緩,宋長恭回身就能直撲熙州這一點上你分析的對;廣陵王宋季胥那邊,富且富足,兵卻非良兵,他為了趕路一定要舍清州而走相對平坦的相州,然後再進入懷州一路向西,這般趕路法別說一般的軍將吃不消,像均州那群整日泡在溫柔鄉里的軟柿子們,根本指望不上——別說越過懷州界了,這個時候我看也就剛剛進入懷州界!」
說這話時,竇樹廷越說越激動,放在一側的茶杯都被他踫倒在地。
管家正要起身打掃,見竇樹廷一揮手,只好又坐回,繼續道︰「若是沒有這道聖旨,皇帝遭刺以後最快能安穩下來的辦法,便是命田宮放棄圍打熙州,至少包吃住現在圍打的勢頭、不應該再將蘭陵、廣陵方面的軍卒再牽扯進來,這樣的話,即使他自己拿不定主意讓誰繼大統,朝廷各部大臣還可以集體擬個人選出來先穩住局面。現在……無論怎麼看,都覺得……」
「都覺得如何?」
看到竇樹廷眼中並沒有明了的表示,管家只好硬著頭皮將自己心中的猜測說下去︰「無論怎麼看,都覺得皇帝是故意留下這麼一通爛攤子,想辦法讓這天下亂起來!」
說話擲地有聲,但久久不見回應。
「楊威啊……」
正當管家心中惴惴時,竇樹廷口中呼出的名字令他凌然一驚。
「楊威啊,你果然不錯……你很好!」竇樹廷的語氣里沒有一絲憤怒,反而還有幾許難以抑制的興奮。他站起身來,來回緊走了幾步。
「大人,您這是……」管家楊威,熙州人,熙州楊氏一族現任族長楊武的胞弟,而楊武便是那皇甫戾四個弟子中唯一常年留在身邊的那個了。
「當日你家中遭逢巨變,你的兄長被皇甫戾看上收了徒弟,你流落到我家府上時,已經餓得快死。家母收留了你,對外人不說你是我家下人,也不說你出身熙州,只說你是她家鄉故人之子,遣你陪我。當年我們都是不懂事的少年,如今你我已是深明人情世故的老不死啦!隱姓埋名這麼多年,雖然楊武三番五次悄悄四處探訪,但你感念我家一飯之恩,從來沒有主動說過離開,為此至今孑然一身……我也很感激。」
竇樹廷忽然說起以前的事,楊威不知其意,但仍知道這是這位大人難得的一次真情流露。
「大人一家的恩情,我楊威沒齒難忘……」他說著,就要往地上跪去。
「不必這樣——」竇樹廷先他一步緊緊擎住他的胳膊。
「你的決心我已經知道了……你以為我今晚為什麼要回來?」見楊威不做聲,他自袖中抽出一封書信,遞到楊威面前。
「建章知你心意,我豈能不知啊……」
這封書信,是前一晚楊威遞給竇大公子的,心中所講無他,只有一句︰速去,勿歸!
楊威苦笑一聲,忽然驚道︰「大人的意思,是這次族中有事……」
「是我讓人傳的話。」竇樹廷一笑,話鋒一轉︰「你以為蕭大人如何?」
「您剛才不是說……」楊威話說到一半,隨即反應過來︰「蕭大人出身行伍,早年又長時間在戰場上搏殺,听說有一項別人比不上的本事。」
「是了,這個人雖是武夫出身,但當了那麼多年兵,早就是兵油子了,他對危險的預判,舉世而論也有他一席之地。」
「您是說……這付出也太大了吧?」楊威似乎是猜到了什麼,難以置信地問。
「大?我看這一點都不大,反而是賺大了。」竇樹廷道,「個人生死相較于家族存亡來說,不值一提。何況大家都是做臣子的,明哲保身都知道,但不見得就有人願意做——做忠臣太難啊,這也沒辦法。」
「所以大人才讓我明天去慰問?」楊威明白了,兵部尚書蕭大人是以自己身死換取家人的平安,明天蕭府的人來不及走,後天就借著出喪的名義出定都了。
「不止他蕭家,還有你。」說這話時,竇樹廷眼神一凝,鄭重道。
「大人,您這是……」
楊威一听便明白怎麼回事了,先讓竇建章回懷州,再讓自己跟了去……
「你听我說!」竇樹廷一字一頓地說,「主子瘋了,做臣子的不能跟著瘋。你說的這情況,我意識到了,蕭大人意識到了,其他人也會陸續明白這個道理……但,走不走不是自己說了算,而是整個朝廷說了算。朝廷沒有皇上了,沒有丞相了,但還有史官在……我們這些個儒生們,最好的就是面子,絕不會做出苟且偷生、明哲保身的事來……」說道這里,他一笑。
「自己一個人盡盡愚忠也就罷了,沒必要牽扯家里人……這需要把握度啊!他蕭有望有個坐鎮一方的將軍兒子,即使後來人罵他他也要拼著挨罵將能送出去的家眷都送出去——誰敢罵,不得想想人家兒子願意不願意?我們不一樣,所以這次就建章、你回去,我和夫人就在這里等著便是。」
見楊威還想說什麼,竇樹廷一笑︰「你那位大哥可真了不得啊!」
「這……大哥驚才絕艷,所以才會得人眷顧……」楊威不知為何提起自己的大哥,只好先忍住心里的話,隨口應道。
「听說他前不久當了熙州城主了……」
「哦,那也沒什麼。大哥以前七八歲的時候,就由家里老人帶著學習家族管理了。」楊威依舊應付說。
「我剛才回府之前,收到一封前方軍報。」
「哦?瞻州來的麼?北狄是想趁這個時候來打劫麼?」
「撥雲大君生病了,听說感了風寒,一時半會兒提不起這個精神。」竇樹廷看著開始心不在焉的管家,短嘆一聲︰「熙州來的……是捷報。」
「哦,熙州……什麼!」楊威終于反應過來了,熙州來的捷報?這根本就不應該!
「要不說你那位大哥不簡單呢……」竇樹廷輕柔了兩下緊皺的眉頭,「竟然開城投降了,你信不信?真是出人意料啊。」
「投降了?像誰投的降?宋長恭麼?」楊威說出這話,立即自己否定道︰「不對,雖然過去那麼多年,但我大哥是什麼樣的人我依然記得清楚……他該不會是向……」
「沒錯,他斷不肯向宋長恭投降,也不會向西越人投降,他選了一個這時候最不想打勝仗的人——田宮。」
投降給田宮,意味著在廣陵王與蘭陵王之間斷不會出現「先打下熙州者」,也就意味著皇帝的密旨是幾句毫無用處的廢話。
「歸根到底還是這道密旨的問題啊……」大驚過後,楊威找到了問題的關鍵。最容易明白的道理︰如果之前沒有說誰先打下熙州誰繼承大統,那麼無論廣陵王還是蘭陵王,都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主動爭這個位置;現在有了這道旨意,無論是誰來坐這個位置,都勢必引起另一人的不滿︰聖旨上說的好好的,為什麼不按聖旨來?其他人有什麼權利說一個行,另外一個不行?總得打一打、比一比才行!
當然了,最絕的還不止于此,熙州人在這個時候投降,難道是安心歸附來做良民的?那分明就是伺機做亂民,不知道什麼時候它就會從背後給這苟延殘喘的國家一刀,然後看著這個龐然大物轟然倒塌。
「時不我待啊……」竇樹廷嘆一口氣,「你回到懷州,多看著建章,他敬你如親人長輩,你也一定要護好他周全。」
「您放心……」這個時候,楊威也只有答應下來的份兒了。
「如果懷州待不下去了,就回熙州吧,反正你們兄弟兩人也幾十年沒見面了。」
楊威心中一暖,知道這不只是大人為自己兄弟二人著想,而是已經將竇大公子全權托付給自己,言下之意︰跑的時候,讓建章跟著你吧!
「謝大人……」老管家說完,輕輕一躬身,落在地上的茶碗都未收拾,直接退了去。
禮部尚書竇樹廷怔怔地站在那兒,盞茶功夫後方才回過神來,他並沒有回內堂休息,而是徑直朝著門外走去。
私心是私心,忠臣還是要當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