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者自稱楊軍,是現任熙州城主楊武座下排名靠前的一員猛將。他在謀略方面可能是能數得上名次的幾人中最末位的那個,但若說道勇猛,其他幾人加起來也不如他。
因為他愛拼命。
若只是他一人愛拼命倒也罷了,雙拳難敵四手,單挑的干不過群毆的,采用人海戰術想要抹平一人也不是什麼難事——然而,他所帶領的整個守備軍,都愛拼命,這樣的話就令人感到膽寒了。
怎樣和一支打起仗來就拼命的軍隊打?人人都嗜血好殺,人人都心狠手辣。對敵人而言,他們便是戰場上的絞肉機,對自己人而言,有這樣一支亢奮激揚的軍隊,能多帶來不止一倍的戰斗力!
這支名為「守備」的軍隊正規人員只有兩千人馬——不論什麼時候都是兩千人,而為了保持這個數量,它的預備人員卻多達四千人,是正規人員的兩倍!
所以,倘若田宮在這里,他定二話不說轉身就退。即使是到了熙州沒打幾仗的蘭陵王宋長恭,也會苦笑一聲默默退去——這二人均在楊軍手下吃下不少苦果,尤其是宋長恭,在到達熙州的當天想迫切立功,五千人馬被楊軍帶領的兩千人馬直接沖出城來碾殺,時間短到宋長恭還沒來得及反應,而田宮的接應人馬還沒沖到半路。
正因為如此,這支軍隊有個叫得響亮的名字——沖煞。
按民間說法,「沖煞」是五行失調產生,每當這時諸事不宜,基于趨吉避凶的心態,往往回避或安分守己、不惹事端,並慣以「安太歲」的程序,祈求年度諸事的順遂。
而「沖煞軍」中「沖煞」的意思卻非如此,沖煞沖煞,于敵人措手難防之際沖出的凶煞軍隊,取勝不外乎兩件法寶︰一是依靠出其不意,二是依靠超強的戰力。
但顯然,宋季胥是還沒機會見識這支軍隊的戰力,或者說即使是他遠遠地看到了張規等二十騎的慘敗,也是將原因歸結于對方有近半百人馬的數量優勢上。
而那句「愁先生」,他是听到了的。
但是听到又如何?使自己此次乘興而來的始作俑者是誰?不就是那位號稱絕世劍聖的皇甫戾麼!馬上趕到熙州卻又被一盆涼水澆得敗興而歸的罪魁禍首又是誰?不就是絕世劍聖的學生、現任熙州城主楊武麼!
不論是皇甫戾還是楊武,均和自己有難以明說的仇怨,這所謂的「愁先生」既是皇甫戾的師弟,又是楊武的師叔,還听說和楊家那個叫楊簡的關系匪淺——此人不殺,難解我心頭之恨!
考慮至此,宋季胥殺心已成,只待伺機而動,將這五十余人盡數斬殺于此!
而另一方面,花恨柳和天不怕那邊氣氛就緩和多了。
剛剛經歷完「鬼門關一會兒游」的二人此時興奮難名,天不怕更是在緩過神來以後直接坐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
花恨柳趁得工夫,看那熙州守備楊軍。只見這人身騎高頭大馬,手握丈長鐵弓,一身盔甲披掛,滿面橫須怒飛,看雙眼當真寒星藏目,凝雙眉恰若寶劍磨鋒。看著那一道一指長的疤痕橫貫兩腮,花恨柳心中一個暗嘆︰好可人的漢子!
然而正所謂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楊軍卻對面前這個長得英俊、本事一般的書生毫無好感,倒不是他本人反感書生,只因為他家小姐不喜歡書生,他也就覺得小姐是對的,自己沒理由相信外人卻不相信小姐,也沒理由對外人有好感最後惹得在小姐那里吃苦頭。
書生什麼的,最討厭了!
楊軍翻身下馬,徑自走到天不怕身邊,先是一躬身歉然道︰「楊軍來遲,令先生受驚了!」
而接下來的動作卻令花恨柳瞠目結舌。
只見楊軍並不待天不怕有什麼反應,單手提起坐在地上兀自哭的他,一甩就將天不怕甩到身後的小隊中。其中自有人早就等著,見天不怕飛過來,也是那麼輕輕一勾便攔在懷里,重新安頓落腳。
甫一落腳,又見三四個人手執花的綠的衣服從里到外將天不怕重新「包裝」了一次——乍一看,更像小姑娘了;乍一听,天不怕哭得更響了。
「姑爺,臨出門前小姐特意吩咐屬下這樣做,說這是對您上一次不辭而別的懲罰,您心里有氣有仇什麼的,記住那句什麼頭什麼主的話,千萬別記恨在咱們這些只會殺人取樂的粗人身上。」
楊軍一本正經地說給天不怕听,也不管嚎啕大哭的他有沒有听進去。
倒是花恨柳再次被震驚了︰姑爺?誰家的姑爺?他不是口口聲聲地篤定是我的女婿麼?
宋季胥實在按捺不住了。
在他看來,對方休整完了就該準備與自己正面一戰才對,怎麼這會兒一群人忙著哄小孩,絲毫沒有把自己放在眼里的樣子。
「將弓箭準備好,待會兒听我令下,只要我說‘放’,你們優先射殺那名男子。」
說是「男子」而不是「童生」,是因為宋季胥壓根就將天不怕與花恨柳兩人搞混了。
也難怪,這世上听過「愁先生」這個名號的人基本沒有,但是若說誰見過愁先生長什麼樣,那知道的人也並不多。
顯然,宋季胥不屬于哪類「知道的人」。他只是按常理推斷罷了︰誰能想到那個只會大哭,還需要別人來哄的孩子竟是鼎鼎大名的「愁先生」?反倒是那青年男子,被自己有意傷到卻不怒,被張規反復刁難卻不屑,二十余騎眼看將要沖到身前卻一步不退、凜然不懼——這種人,有這份氣度,有這份膽識,有這份傲然無物——不是愁先生,誰還能是?
若是花恨柳知道這宋季胥怎麼想的,他一定會忍不住大罵︰「滾!」
事實是,他並沒有這種听力異于常人的能力,所以在他望向狼狽著逃回宋季胥身旁的張規等人時,禁不住以手撫胸長舒一口氣。
「他這是在嘲弄我!」宋季胥大怒,對方施施然揮手,不就是在嘲笑自己這些人是一群惹人厭卻沒什麼本事的蒼蠅嗎!
怒由心生、氣由刀發。不待跑到自己身邊的張規說出一字,宋季胥手起刀落,砍飛一顆頭顱,大吼一聲︰「給我沖!」率領近百余騎向花恨柳這方的五十余人沖殺過來,
楊軍也看到這沖殺來的百人,但他卻不慌。
他不慌,已經下馬歇息的其他人也不慌,似看小丑一般看著沖來的人,眼神中掩不住的嘲弄︰「活膩歪了麼?」
此時宋季胥沖在最前方,他手中握的馬刀長三尺有余,寬二分不足,是當年蜀國開國親王、自己的直系祖宗所用之刀。看著這刀,他感覺這天下便如探囊取物一般輕巧;手握著這刀,他便感覺這天下遲早都將掌控在自己手里。
逐鹿天下,這「愁先生」便是自己的第一道祭品,他熙州楊武就是自己的下一個踏板!
「再有十丈,那第一道祭品就擺上了!」心中微微得意,宋季胥斂回心思專心凝那一個「放」字。
忽然,他感覺前方有一白色亮光向自己飛來,。
那是什麼?宋季胥暗暗納悶。只見那亮光起初星火大,倏爾螢火大,倏爾燭火大,倏爾……
「殿下小心!」听得旁邊人提醒,宋季胥本能地將頭一低,幾乎是同時,他感覺有一道火舌從自己頭頂擦著頭皮略過。
「什麼東西!」堂堂廣陵王殿下,竟然會在前沖過程中低頭認挫,這讓他羞不可怒,當即回頭怒問。
「什……」當他第二句喊出的時候,卻倏然頓聲。那「什」的聲音慢慢拉長,慢慢氣弱,慢慢顫抖。
他已沒有勇氣喊出下半句——莫說是「喊」,是「說」,是「嘀咕」,是「嚅嚅」,是氣若游絲,是無聲申吟——他都無法再有勇氣發出半字的聲音。
前沖的隊伍因為這一聲責問而慌亂停下,而停下之後卻是死一般的靜寂。
花恨柳也看得心驚膽寒。那是怎樣做出來的?這個人根本就是魔鬼!
眼前的楊軍,手還保留著射箭的姿勢,只是箭已離弦,弦已巋然不動——只是那箭尾,還兀自抖動個不停。
箭頭呢?箭頭當然是射在人身上了。
宋季胥身後的五人,統一的胸口處一眼指頭粗的小洞,靜靜汩動著血水。五人連哼一聲的機會都沒有,直接斃絕。
第六人也只是一聲長「啊——」便帶著半截露出身外還不斷顫動的箭落下馬去,不再動彈。
「這才多長時間不見你,箭術就墮落到這個地步了?」天不怕不哭了,睜大眼楮一臉不滿地看著楊軍。
「姑爺有所不知,楊大哥在前幾天與田宮交戰時傷了胳膊,今早出門的時候才止住了血……」旁邊一個兵丁道。
「哦。」天不怕回應道,卻也沒再說什麼。
「廣陵王宋季胥!」他沒有說什麼,但楊軍開口了,且一開口便是直呼宋季胥大名。
「我城主已獻城投誠,至此咱們就同為大蜀之人了,不知道你這番與我兵刃相向是什麼意思?我听說先皇有密令,先攻打下熙州者繼大統稱王位,卻不想廣陵王殿下如此心急,今日就妄想以什麼說不清、見不得人的罪名將我等盡數折殺于此!」楊軍這番話說的有理有據有節,驚醒後的宋季胥听後不知是後怕,還是理虧,一句不應。
「我家城主吩咐,若是此行遇見您,就捎句話給您︰大統未定,莫自污其身;成敗未知,莫自取其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