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是熙州城內數十萬百姓中的尋常一位——起碼在負責一城戶籍管理的的司民官眼里他是這樣的。
王二的家嚴格算來應該算是在遠離城中心的城郊地帶了,不過這個位置卻又關鍵得很,正好是處在離一邊城門最近的幾家米鋪里。
近來幾天,他的街坊鄰居發現王二忽然歇了幾天業,不知道干什麼去了,城另一頭的坡腳大伯連續三天往他這里來買米,都無功而返。眼瞅著吃了上頓就要沒有下頓了,第四天早晨當跛腳大伯又要出門去買米時,卻發現自家家門口已經多出了一大袋米。大伯雖然不識字,但王二家米鋪的標記還是記得的,那是兩把長柄鐮刀刃對刃擺出的像兩個山頭模樣的標識。
這一袋子米外,果然有這樣的標識。坡腳大伯心里高興得不得了,昨晚老伴兒出門摔了一跤,他正擔心這會兒出門有什麼事兒照應不上呢,現在米送到家門口了,他便想不如等過去這段時間再去城那頭辦事的時候再把米錢送過去吧!
心里這樣想著,他彎腰將這袋子米背在身上轉身進了院子。「雖然有點多,但從大門口到屋子里,老漢我還是能夠背得動的。」他心想。
「如何?」看著大伯進了屋,十數丈外的街巷拐彎處,一名中年男子正坐在一處茶攤前,親自斟上一杯茶遞給剛剛趕到他跟前的老人。
「九爺,米沒有問題,收米的人也沒有問題。」老人接過茶在中年人對面坐下道。
這兩人正是楊九關和花恨柳那天中午見到的老黃!
「送米的人呢?」楊九關眯笑著,心不在焉地問。
「送米的人不是店里的伙計,不過我看他骨架大于常人,應該就是您猜到的西越那伙兒人其中的一個了。」說完這話,他見楊九關並沒有什麼表示,更不解問道︰「今天花五爺……九爺多擔待……」說到這里他忽然意識到,花恨柳現在在楊氏一族擔任五長老,自己稱呼他為「花五爺」似乎也沒有什麼不妥,但是面前的這位之前是九爺,現在可是「大爺」了,在這樣叫會不會就有一些不分輕重、長幼了?想到這里,老黃立即告聲罪道。
「不至于這樣,叫便這樣叫吧,你若喊我‘楊大爺’我還不習慣呢。」楊九關笑著道,不待老黃繼續往下說,他反而動了猜人心思的興致,道︰「你是想問花恨柳已經猜出來和親使團另有大人物在,為何我還命你來跟王二這條線?」
「九爺英明!」老黃呵呵一樂,盤過茶壺也為他斟滿茶水。
「‘英明’這個詞你若說就沖著楊武說去,我萬萬不敢接。」說著,端起茶水抿了一口,反問︰「你知道背上起癢癢,自己無論怎樣努力撓都撓不到的感覺麼?」
「老漢活了小一甲子了,以前有過這種感覺,但近來隨著年紀越來越大,漸漸變得皮糙肉厚也就感覺不出來了。」
「這可不好。」楊九關微微皺眉道︰「還是需要知道哪里有癢癢,哪里需要撓一撓才好。」見老黃點頭他又樂道︰「我便是想親自撓一下解解癢啦!」
「九爺是想比著花……花五爺先一步瞧見那人是誰?」老黃試探著問道。
「這是老習慣了改不掉,你說這算不算不信任自家人?算不算權力欲太重?」說這話時,楊九關一臉正經著問老黃。
「這……頂多算是求知欲重了些吧!」老黃苦笑道。
剛說完,旁邊一個穿了**、滿身破布襤褸的女圭女圭飛奔而過,片刻後,楊九關怒罵︰「他娘的,那小子走了什麼狗屎運!本大人有心思等都沒等到!」
老黃搖搖頭,收起桌子上捏成了兩半的蠟丸,心中嘆道︰「現在的這群孩子越來越不懂得珍惜了,就這麼一個拜訪城主府的消息至于弄個蠟丸封起來麼!浪費啊!」
「你收拾東西,回四方城去呆三個月再回來。」楊九關看似隨心的一句話,卻令老黃臉上一苦︰又被派去訓練新兵蛋子麼……
花恨柳有luo睡的習慣,也有睡懶覺的習慣,這是他先前過著熙王殿下的生活時就已經養成的。近幾日事務繁多,他未能如願睡上一個好覺,昨日與楊武將談判的事情交待完後,便尋了個理由躲回後院閉門不出,直到日上三竿,仍然房門緊閉,沒有絲毫要起床開門的跡象。
按照花恨柳的想法,魚鉤已經垂下去,只要沒有魚咬鉤,他便可繼續心安理得地等下去——不擔心金輪王朝被推翻做不成買賣麼?擔心自然是擔心的,但是倘若連這幾天時間都支撐不住,他想不出還有什麼理由與孤兒寡母把持的西越進行合作。
所謂「一張一弛,文武之道」,談判、做生意也是這個道理的,松緊有度、進退有序,才能將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里啊!
「您稍等,先生最近幾日忙得厲害,身子骨怕是有些受不了了。」佘慶對著台階下已經站了盞茶功夫的白衣女子賠笑道。
他此話本來只是平常表述,但听在來人耳中卻不一樣了。昨天白客棋、鄧彪等人回去轉達熙州方面提出的條件時可是說過這位先生被人調侃過「大清早的忒是好精神」,還按照自己的理解添油加醋解釋了一通,因此在來者耳中听來便有了那麼一絲旖旎曖昧的味道。
不過,佘慶是沒有工夫去猜對方是想到了什麼的,此時他心中的復雜情緒已經難以用語言來表達。昨日他招待白客棋等人,卻不想那幾人堅決推遲,與花恨柳也只是前腳跟後腳,先後離開了仙客樓。只是沒想到的是,走,走得那般決絕;來,也來得這般倔強。
天剛亮,佘府大門外——不錯,並非是城主府大門外,便來了一主一僕兩人。
為僕的那一人佘慶認識,正是昨日除了白客棋、鄧彪之外並沒說幾句話的第三人,佘慶記得白客棋稱呼他為「黑子」。當時佘慶還納悶,這人分明長得一副蒼白臉色,怎麼還會起一個這樣「自黑」的名字?正因為如此,他才對這人記得清楚。
做主的那一人一身白色裝束,看不出是什麼材質的衣裳,但佘慶卻知道肯定造價不菲。人麼,也不知道長什麼樣子,因為自肩部到頭頂皆被一頂垂了輕紗的斗笠遮住,只能依稀辨出此人是個女子。若不是听她輕不可聞的柔美聲音絕非楊簡所能裝出,他還真以為是楊大小姐來了興致要搞怪了。
「請代為告知花先生,大越和親使團雨……不是,大越和親使團前來拜謁。」听這女子的聲音,再看她垂于身側的兩只小手死死攥緊,分明是極為緊張的樣子!佘慶都能猜到,她那句「不是」說出後,臉色都變得緋紅了。
事實也正是如此,這女子話說完後心里就在暗自責備自己了︰出門前白叔叔分明已經教給我說了好幾次,沒想到一開口還是說錯了……太丟人了!回去的時候一定要好好求黑子不要把這件事說出去!
「不好意思,這個時間我家先生應該還沒醒,您稍等,我去喊他起來。」佘慶說著便要轉身去喊花恨柳。
「不用不用!」這女子一著急,兩只小手竟揮舞在身前連連擺手,揮舞到一半似乎是發現這個動作太不合適,又趕緊縮回來垂下,強自鎮定道︰「不必驚擾先生,我們等一等便是了。」
于是,這一等便是一個多時辰。
佘慶在此期間也有兩次提出不如直接叫醒花恨柳,均被這女子拒絕,而他為這二人端來的熱茶、糕點也是絲毫未動。
眼看著就要臨近晌午吃午飯了,佘慶反而不著急了︰到了晌午事沒談呢總不會走吧?不會走總不至于不留下吃飯吧?吃飯的時候總不至于還戴著個斗笠吧?
他不急,另外兩人卻是著急了。
「那個……佘公子,不知道花先生一般都是幾時起身?」躊躇了一會兒,女子還是問出了女孩子不該主動問起的問題。
「這個……應該也快了,先生平時都不會起得這樣晚的。」佘慶也是納悶,平時頂多也就到了巳時便醒了,卻從未有過睡到午時的時候啊……莫不是又出了什麼狀況?
心念至此,佘慶反而有些不確定了,一會兒想最近應該沒什麼仇人會尋上門來算計花恨柳,一會兒又否定道先生往往會平白惹得一身騷,吳回的挑戰、楊大小姐的誤傷以及燈籠的出現好像都是自動找上門來的,也不能以常理論之……
「這個……我需要確認一下。」佘慶抱一聲歉,走到緊閉的房門前,正想側著耳朵听听里面有沒有什麼動靜再決定進去與否時,門卻突然「 當」一聲打開,一個頭發散著、嘴里罵罵咧咧的男子打里面走了出來,似未看見佘慶一般,走到台階邊沿,指著天便罵了出來︰「我去你什麼西越、宋元燮的,老子腦袋想炸了也不知道這封書信應該寫什麼,不寫了!愛答應不答應,我不管了!」
此人可不就是花恨柳麼!他自昨晚便開始冥思苦想如何對一名號稱有著傾國傾城之貌的女子寫信談條件,但無論怎樣都無法附會到自己剛開始的意圖上。這樣從昨晚便一直糾結,晚上非但沒有睡好,今日早上也是一直憋在屋里苦苦思索,直到感覺月復內空空、酸水頻返,他才索性不想,出來罵罵天、透透氣、泄泄憤。
「那個……先,先生。」佘慶看自己的先生一副邋遢模樣出來,仿佛未覺還有旁人在場,在他身旁悄然提醒道。
「嗯?佘慶啊,何事?」花恨柳罵完以後,氣也順了許多,見佘慶往一旁努嘴,順勢看去,卻見兩人一人頭戴斗笠面向自己一動不動,一人滿臉燥紅怒目而瞪,當下了然,道︰「原來是西越的兩位客人,這位姑娘應該便是那傾國傾城的雨晴公……哎喲!」
話沒說完,花恨柳只覺自己被人用力向後一拉,再一轉眼便看見自己退回到屋里,門也「 當」一聲關了嚴實。
「你干什麼?」花恨柳對佘慶怒目而視,正所謂計劃不如變化快,他正想借此機會直接向西越挑明底線時,卻未料竟被佘慶打斷,當然憤怒。
「先……先生,衣服……請先將衣服穿上……」
站于台階之下的女子,便是花恨柳所說的雨晴公主了,只是她此時卻完全不明白為何譽滿天下的當世第一人與自己的第一次見面便如此滑稽,呆立一旁竟半天沒緩過神來。
直到她听到緊閉的屋子里再次傳出那人的聲音——「什麼!你怎麼不早說啊!」——她方才驚醒過來。
「公主,這人輕浮,我們改日再來!」黑子湊上前來,聲音冰冷地請示道。
「黑……黑子,那個……東西,模樣好奇怪……」她卻答非所問,將心中想法說了出來。說到最後已輕不可聞,羞紅了小臉將頭深深垂下埋于胸前。
「不妙!」黑子心中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