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恨柳從鳳棲宮出來時,天色已經變晚。他伸了伸腰,沖著太陽落下的方向望了望,不知緣何今日的晚霞竟似血染了一般,殷紅著、久不散去。
「老夫夜觀天象……」隨後跟隨他出來的白勝站在花恨柳的身後輕聲道。
「是大凶之兆麼?」花恨柳卻不給他賣弄的機會,直接出言打斷。
听他這樣一說,白勝微愣,訕笑道︰「倒是我多言了,想來這也是當年老祖宗的拿手絕活了。」
說道這里,他垂頭輕嘆道︰「我話得說在前頭,縱是這次能夠解決白瑪德格的問題,我與他金輪一族也會不死不休……所以,希望花先生……」
「我知道的。」花恨柳笑了笑,不就是說要讓我袖手一旁麼?只要雨晴是安全的、是不介意的,只要此次大越之行是成果豐碩的,其他的是誰當這大君,花恨柳還真不在乎。
「花先生明白便好。」靜靜地盯著花恨柳的背影,這位老將軍試圖用他多年以來看人的經驗來將眼前的年輕人看透,卻無奈地發現似乎自己真的老了些。
「看不明白?」花恨柳卻早已察覺到自己被人盯著研究了一番,不過他並不排斥,一來他享受這種被人看不透的高深莫測的感覺,二來麼……既然是合作,自己也總得拿出些誠意來才是。
「我倒是忘了,花先生的勢也是不弱的。」被戳破了意圖,白勝並未表現出有任何不好意思,只是淡淡應付道。
「我很簡單。」花恨柳卻似乎是沒听到他的話,輕松地回望了一眼,笑道︰「將軍您在沙場上經歷了那麼多生死,想來也知道看著身邊的親人好友一個個倒在血泊里,心情是如何地痛如刀絞了。我很怕疼,所以我所做的也很簡單,我的朋友親人好好地,大家便都好好地;他們若是受了什麼委屈,我也會很傷心……」
看著臉上一副驚愕表情的白勝,花恨柳還道難道自己所說他沒有同感不成?心中略有失望,他走下台階,道︰「想來白瑪德格也快到了,將軍好好休息,畢竟這第一幕戲,需要您來鎮一鎮場子。」
他是……白勝看著慢慢邁下台階,一副百無聊賴往回走的花恨柳,心中驚道。
他並非如花恨柳所想沒有「同感」,相反地,正是因為有過這種痛、了解這種痛,他才會在三十歲的時候突然像變了一個人一般迷愛權勢,才會在早已過了雄心之年以後仍執著地要將金輪一族趕下君位。
他震驚,只是因為他不理解,一個看上去只有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是如何有這樣的體會、覺悟和堅持的。
一定要嚴詞約束那個蠢女人!想到這里,他攥了攥拳頭,一股沖天氣勢奪體而出︰「花先生,老夫……明白了!」
這句「明白了」,並非如一般人所言的那般輕松。言辭中,「明白了」即有自降身份的微妙所在,通常所見也是晚輩對于長輩、學生對于先生的教誨、吩咐之回應,因此,白勝這句話也是在釋放這樣一個信號︰我無意與你為敵。
花恨柳自然明白這種說辭里包含的深意,他停住腳步,轉身躬身向白勝一拜,然後揮揮手一句話不說,繼續走自己的路。
向前走過了約有六道門,卻見溫明賢、楊簡等人皆在一處等候,花恨柳一愣,苦笑道︰「眾位杵在這里,難道是想為花某收尸不成?」
溫明賢等人本來心中還十分擔憂,此時見花恨柳一來便開起了眾人的玩笑,當即心口一松。
「如何?老女人沒把你怎麼樣吧?」楊簡卻管不了那麼多,當先走上前來,繞著花恨柳走了兩圈細細看後不放心地問。
听到她這番話,不只花恨柳心驚,溫明賢等人也是臉色一僵︰這位姑女乃女乃說話實在沒有遮攔,萬一要是被人听了去,後果可不好說啊……當然,最令他們感覺到憤怒的還是她身為一名外人,對大越高高在上的國母殿下如此稱謂,不尊為一,詆毀為二,實在是不討人喜歡。
「那個……我無妨的。」花恨柳苦笑一聲,趕緊上前招呼溫明賢道︰「溫大人辛苦了,晚輩讓您憂心,實在是罪過……」
「看來小老兒是多心了,有楊姑娘在,怕是整個大越也不在她眼里。」溫明賢冷冷道,說完也不待花恨柳言語,直言一聲︰「既然沒事,那我等便先去答復大君了,告辭!」
說完,率領著一眾人竟是頭也不回地直接離開。
花恨柳見溫明賢如此,也理解這個老人的心情,略顯頭疼地回望了仍不知得罪人的楊簡,就要招呼她回去。
「花先生……」正要開口,卻有人先他一句招呼道。花恨柳側頭一看,卻是白客棋。
「白先生……」忙應答一句,花恨柳微笑著走上前道︰「听說白先生深得文相與大君的賞識,以後還請您多多關照啊!」
「花先生不要這樣說……」白客棋忙拘謹著一笑,道︰「我也是經文相大人點醒,知道大君肯召見我是受了先生的推薦,這等恩情白某定不會忘記。」
「白先生客氣。」花恨柳听到此言,心中雖對溫明賢賣的人情懷有感激,但也對白客棋日後的立場、處境擔憂,尤其是萬一白勝登上了大君之位的話,他若仍堅定地站在金正陽一邊,很有可能就遭殃了啊……
想到這里,花恨柳心中一動,笑道︰「我非大越之人,說話遠沒有文相所說的那般算數,只不過是感覺有用之人放在可用之位才是合適,今日白先生您在大越我這樣說,來日您去了別處,若被我瞧見,我仍是這樣說。這和各自的身份沒有關系,和咱們私下的交情沒有關系,和您是誰的人也沒有關系。」
說到最後,花恨柳特意在三處「關系」加重了語氣,白客棋豈能不明白,連連點頭道︰「花先生所說令白某茅塞頓開,雖不能一時全部明白,但隱隱也有啟發之意,容白某事後想一想,來日再向花先生討教。」
「如此甚好!」花恨柳心舒一口氣,自己所能說的也就只能止于此了,再繼續說下去,對于白客棋或許便是有害無利了——畢竟,一個投機的權臣遠不如一個直臣更容易受人敬畏。
拜別了白客棋,再想招呼楊簡時卻見她已經走了過來。
「他們就是想見你一面麼?等了兩個多時辰,你一來人就走了。」此話一出,花恨柳氣不打一處來,不過轉念一想若是溫明賢等人在這里等了兩個時辰的話,那麼楊簡應該也是與他們一起來的,如此說來,她也是靜等了兩個時辰了。
「辛苦你了!」由衷地,花恨柳沖他輕聲道。
「你……」享受如此待遇,在楊簡記憶中這可不算次數多,微愣了一下,見花恨柳一本正經的模樣,當即冷哼一聲將頭瞥向一處︰「你有病啊!」
「嘿嘿」一笑,花恨柳知道越是如此正經,楊簡反而越不適應,當即也不計較,只是問道︰「金正陽那邊談得如何了?」
「剛準備細談,結果墨絕被殺的消息就傳進宮里了。」楊簡一聳肩,又道︰「他先問你去哪兒了,我說你在這邊,他便囑咐溫大人在這里等著攔下送信給老女人的人,這才急匆匆地帶人去鐵陀王府了。」
「哦!」花恨柳心中暗暗稱是,想來這個金正陽還是不錯的,處理起事情來也算按部就班了,不過比起白勝這種老油條麼……
「你們可見白勝進去了?」忽然想到既然這些人早早便等候在這里,若是白勝經過應該不會不告訴自己才對,當即問道。
「白勝?」楊簡一愣,隨後立即緊張道︰「你是說銀瓶王白勝也在里面?」說著再次圍著花恨柳轉完一圈方才道︰「那為何你……」
「怎麼,非得少胳膊斷腿的你才滿意麼?」花恨柳沒好氣地說著,當先往前走,楊簡隨後跟上。
「我們沒有見到他進去,或許在我們到達之前他便已經先一步過去了。」楊簡跑到與花恨柳並肩的位置道。
說者無心,听者有意。听到楊簡的說法,花恨柳心中一驚︰若是先一步過去,那麼這先「一步」究竟是先了多長時間呢?是當真如自己方才殿內的模樣,在白羽厄將要出手時才剛剛到的麼?還是說從自己進大殿之時他便已經在殿內等著了?
花恨柳細細回想了一下當時的情景,越來越覺得白勝恐怕早在自己進殿之前便已躲在里面了,因為就當時的情況來看,自己雖然激怒了白羽厄,但以對方的實力遠沒有傷到自己的可能,自己也更沒有理由因此與他大打出手,鬧得不歡而散了。
想到這里,他心中愈發確定白勝應該早已等候在大殿內了,只不過選擇白羽厄怒而動手時,只是尋了一個表面上看上去比較正當的理由罷了……
不知道白勝早在殿內一事,越國國母到底是知不知情呢?
「喂,你怎麼了?」楊簡見花恨柳好久不說話,不由微怒道。
「哦,沒什麼,就是想到了一件比較頭疼的事情……」花恨柳苦笑一聲,拉住楊簡的手邊走邊道︰「山雨欲來風滿樓,**一刻值千金啊!」
「呸!」楊簡輕啐一聲,掙開了他的手羞紅了臉向前跑開。
明天,明天……輕嘆一聲,花恨柳也加快腳步往宮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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