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睡夢中幽幽轉醒的那幾秒鐘,我強烈地感覺到自己正被人盯著。那種目光就像無孔不入的,令人窒息的海水。
在被沒頂前,我掙扎著睜開眼楮,卻緊接著看到了另一幅足以淹沒我的景象——那是一片藍綠色的長發,鋪散在雪白色的枕頭上。
順著頭發往上看去,距離我不足十厘米的地方,長如縴羽的睫毛覆蓋著一雙幽綠的眼楮。那雙眼楮仿佛深不見底的潭水,倒映出我睡眼惺忪,頭發蓬亂的模樣。
波塞冬慵懶地一笑︰「你醒了。」
我往被子里縮了一下︰「你什麼時候來的?」
「星星還掛在天空的時候。」波塞冬左手撐起頭,仍然是目不轉楮地看著我,卻多了幾分居高臨下的味道,「怎麼,還在生氣?」
我搖搖頭,不明白他指的是什麼。他掀開被子,把我的臉露出來,接著右手上就憑空多出一個銀質托盤,烘焙的甜味與水果淡淡的香氣瞬間充盈了整個房間。
「我在你睡著的時候烤的。你這里怎麼連個侍從都沒有?希望瞬移沒破壞掉我的愛心早餐。」波塞冬將托盤遞到我面前,里面盛滿精致的櫻桃派。
但我對它一點胃口也沒有。
「我不想要侍從,況且我的階位還沒有資格使用侍從。」
「階位?」波塞冬抬眉看了我一眼,我竟覺得那一眼里帶有某種無法形容的輕蔑,「你是宙斯的兒子。」
我停住掀被下床的動作,抬起頭看著他︰「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有區別麼。」他漫不經心地輕笑了一聲。
「現在的問題是,你吃掉它。」他拈起一塊櫻桃派,「或者,讓我吃掉你……」
說話的同時,波塞冬翻身上床,騎坐在我身上將我的雙手按在頭頂,逼我重新躺回枕頭里。
我掙扎了幾下,放棄。
波塞冬十分滿意這樣的效果,彎下腰來,將那張舉世無雙的臉龐近在咫尺地抵在我臉上︰「還是說要我喂你,嗯?」說完,他就叼起一塊櫻桃派,用嘴遞到我面前。
我把眼楮閉上,一動不動。
過了許久,我感覺到他的視線緩緩從我臉上移開,似乎是有點失望的松開我的手︰「珀羅普斯……你好像變了。」
他說話時一字一句,緩慢吐出的熱氣噴在我脖頸上,像是某種野獸*的舌忝舐,那里因此起了一小片雞皮疙瘩。
我睜開眼楮,僵硬地說︰「你下去,我就吃。」
波塞冬頓覺掃興地從我身上翻下來︰「沒意思。」
我趕緊起身,拿起一塊櫻桃派。
他低頭整理著衣擺上的褶皺︰「下午從萬神殿出來後我去找你,美惠三女神已經為我們準備好了明日眾神宴會的禮服。」
我拿起一本書朝外走︰「我從沒參與過眾神的宴會,這次也……」
「這次你必須參加。」波塞冬伸出手臂強硬地勾過我的脖子,「我將在宴會上正式介紹亞特蘭蒂斯未來的國王,我的兒子,亞特拉斯。」
我側目看他。
他舌忝了一下我的耳垂,臉上露出不可一世的笑容。
那笑容,與我最初見到他的時候一模一樣……
那一次,他也是這樣勾過我的脖子,當著眾神的面把我按在牆角,宣布︰「珀羅普斯,你是我的。」那是很多年前的某一天,我早已忘記究竟過去了多少年,卻永遠都忘不了那天珀爾修斯怨毒的蛇一般的目光,和我真正的父親——宙斯,臉上輕蔑的冷笑。
波塞冬似乎永遠都是那樣,將他所做的一切視作理所當然,甚至不屑于去偽裝,欺瞞,或采取委婉的表達方式。他是規則的制定者,臉上掛著永恆的不可一世的笑容。
而與從前不同的是,當他談論起亞特拉斯的時候,眼神中還會不經意地流露出自豪。
或許正是這種屬于父親式的自豪打動了我。
我點點頭。
波塞冬興奮地抱著我轉了一圈。
他一定不知道,這是與他相識數千年,我第一次心甘情願配合他制定的規則。想到能被自己父親這樣的目光注視著,逐一介紹給眾神——我並不在意這個孩子是不是海神的兒子,但我已經開始羨慕他了。
亞特拉斯。
……
亞……特……拉……斯
亞特拉斯
……
腦子里亂哄哄地想著,筆下的這個名字就像鬼畫符,我趕緊涂了個黑團將它蓋住。
抬頭仰望奧林匹斯的天空,純藍,沒有一絲雜質。因為阿波羅的庇護,這里與黑暗絕緣,甚至連一塊光斑都找不到。萬神殿外的瑪瑙湖萬年無波,仿佛一塊瓖嵌在奧林匹斯山巔的鏡子,倒映出眾神百態。湖水下鋪滿鵝卵石大小的金子,湖面上一條睡蓮搭成的小徑蜿蜒通到彼岸。
阿爾忒彌斯張開雙臂深吸了一口氣︰「主神頌歌會真是太無聊了,珀羅普斯,我真想和你一樣到人間去看看。」
我笑了笑,把多了個黑團的燙金頌歌本夾在胳膊下。
厄洛斯撲扇著小翅膀飛到阿爾面前,擋住她的路︰「我看你是想和神王宙斯一樣,去人間風流快活吧。」
阿爾把厄洛斯揮到一邊︰「小鬼,你懂什麼?」頓了一下,她又狡黠地笑道,「父神跟赫拉結婚時發誓說他這一次是真愛。」
厄洛斯彈了彈他的弓弦︰「伽倪墨得斯,安提俄佩,邁亞,墨提斯和歐律諾墨姐妹倆,哪一個不是他的真愛啊?我上次跟他說,請讓我給您的真愛射上一支金箭,祝福你們天長地久,結果他差點沒用雷神之錘把我劈糊!」
阿爾忒彌斯夸張地捧著肚子放聲大笑,我想起母親,完全笑不出來。
「我告訴你們一個秘密。」阿爾笑夠了,勾住我和厄洛斯的脖子,故作神秘地說,「宙斯和赫拉最近又吵架了。」
「這算哪門子的秘密?奧林匹斯三歲小孩都會講的俗語︰如果你想知道神王昨晚有沒有在家過夜,正確答案就寫在神後臉上。」
「可我要說的是他們這次吵架的□□……」
「那肯定是伽倪墨得斯。」厄洛斯搶白了阿爾忒彌斯的話,「誰都知道,赫拉早想趕他出奧林匹斯山,就只有宙斯舍不得。」
「這次可不是伽倪墨得斯。」
「那一定是珀爾修斯。如今珀爾修斯已經成功取代了你和阿波羅,成為赫拉最討厭的神子。只是礙于宙斯對他太過縱容,赫拉才不敢輕舉妄動。那些低等級的神都在議論,說亞特拉斯是波塞冬的明珠,那珀爾修斯就是宙斯的珍寶,他們遲早會干上一架的。」
「我賭亞特拉斯贏!雖然我也討厭赫拉,但是我更討厭珀爾修斯那自大狂。」
「你們女人就會感情用事,也不好好想想,珀爾修斯的劍術在天界是數一數二的,亞特拉斯怎麼可能比得過?」
「反正我就是看不慣珀爾修斯那副囂張樣……哎呀,我差點忘記剛才要說的秘密了。厄洛斯,你這個小屁孩不準再打斷姐姐的話,小心姐姐揍你。」阿爾忒彌斯一向迷迷糊糊,難能可貴的是每次關鍵時刻她又可以及時拉回正軌,「這次他們吵架的原因是斯巴達的王後麗達。這位麗達王後長得非常美麗,所以她的丈夫將她安排在一個十分幽靜的小島上,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當然了,即使這樣也逃不開我們神王的眼楮,宙斯化身為天鵝接近她,並讓她受孕,不久後生下了兩顆天鵝蛋。現在她的丈夫,就是斯巴達國王延達瑞俄斯可氣壞了,把這件事鬧上了奧林匹斯山。」ヾ
「難怪這幾天都不讓我們來萬神殿頌歌了。」厄洛斯在半空中飛快舞動著他金色的小翅膀,「愚蠢的人類,宙斯怎麼可能低頭承認?要是我的話,就把所有事情直接告訴赫拉,保證宙斯好長一段時間都沒好日子過。」
「我保證父神最近的日子都很難過。剛才在萬神殿你沒看見嗎?赫拉的臉都氣綠了,哈哈哈哈!」
作為有一半「愚蠢人類」血統的半神,我不敢妄自評論任何神祗,只能默默看著一直爭論不休的阿爾忒彌斯和厄洛斯。
「對了,明天眾神宴會的禮服你們都準備好了嗎?」阿爾忒彌斯愉悅地換了一個話題,「等會兒我還要去美惠三女神那里拿定制的衣服,想起來就頭痛。我現在有社交恐懼癥,對于這樣的場合真是厭煩到極點。」
「宴會禮服都是老媽準備的,我從來不為這些小事傷腦筋。」
「厄洛斯,你果真是一個長不大的屁小孩。」
「老處女,你再說我就用鉛箭射你。」
厄洛斯的殺手 就是用他的鉛箭威脅阿爾忒彌斯,就像阿爾忒彌斯熱衷于在恰當的時候譏誚厄洛斯一句,而我則是在一邊扮演旁觀者。只是偶爾靠得太近,難免他們會把戰火引到我身上來……
「珀羅普斯,你呢?」
「我……波塞冬在美惠女神那里給我訂了禮服。」
「嘖嘖,波塞冬真不愧是奧林匹斯山最完美的情人。」阿爾忒彌斯圍著我轉了一個圈,「現在該不會是等著心上人來接你試衣服吧,真沒見過你們這樣的,都多少年了還這麼膩歪……」
「不是你想的那樣。」我無力解釋。
厄洛斯撲閃著翅膀飛上飛下︰「別理她,我看這老處女就是羨慕嫉妒恨。」
阿爾揮揮拳頭︰「才沒有!姐姐我根本不需要愛情。」
「不知情愛為何物的老處女!」
「你這毛都沒長全的小屁孩!」阿爾氣得去揪厄洛斯的翅膀,厄洛斯嬉皮笑臉地往高處一抬,偏讓她夠不著。阿爾往前追,厄洛斯就往更前面飛,二人在打打鬧鬧中跑遠了……
我微笑看著他倆的身影,直到消失在目光盡頭,笑容才漸漸斂去,然後轉身一個人慢慢地往回走。
對于我而言,即使像阿爾忒彌斯與厄洛斯這樣完全沒有等級觀念,與我親近的神祗,也仍舊天生攜帶著那份獨屬于奧林匹斯的神性光環。他們可以隨便開神後的玩笑,為頻繁參加我從未見識過的眾神宴會而感到厭倦,絲毫不在意任何人的目光,昂起頭顱朝太陽消失的方向走去,宛如天之驕子。
即便比肩而立,我們也是這樣的截然不同。即便我看不到自己的臉孔,也知道,除了人性永恆的謙卑與克制,那里蒼白的一無所有。
大概,這就是為什麼我內心懷著對他們這樣親密的朋友的愛,卻仍時常感到孤獨的原因。
然而這些,也是在我遇到那個坐在萬神殿穹頂上的男孩之後,才漸漸明白的事情。
……
……
在一天即將過去的傍晚時分,我終于再次見到了那個幻夢般的少年。
他正捧著一本厚厚的羊皮紙書從雅典娜神殿出來,身後跟著一個身形瘦小的男孩。
只有那些剛到奧林匹斯不久,沒階位的半神或人類才需要在日暮時分來這里學習唱頌神歌,以示對神的謙卑與祈禱的虔誠。
他和身後的男孩耳語了幾句,男孩就像鳥兒一樣歡悅地跑走了。我卻尾隨他來到一處僻靜的神殿,只見他獨自一人坐在殿門前的長階上,一只手屈肘托腮,垂著眼睫凝神思考,另一只手偶爾緩慢地翻動書頁。
夕陽的光暈疏落地覆蓋在他肩臂上,與柔軟的金色發絲融為一體。
在這落日時分,阿波羅的太陽馬車即將帶走世間的光明,卻帶不走我的。
他坐在長階上倏忽一笑,就如劈開混沌宇宙的第一束光。
我找了個地方躲起來,仔細觀察著他的一點一滴︰他湛藍色的瞳仁佔據眼楮的三分之二,睫毛縴長,不到下頜的短發柔順蓋過臉頰,有微微的弧度。他微笑的時候,會先抿一抿嘴唇,然後緩緩勾起嘴角;他思考的時候,習慣用手支著下巴,目光專注在虛空的某一點。
這個孩子,完全不同于奧林匹斯山的任何神靈。
我是一個偷窺者,卻不以為恥,反而有著莫名的喜悅。
直到日光實在過于黯淡,他合上了書,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塵灰。我不知為什麼,非常著急地跳了出去,不想讓他就這樣離去。
「打擾了,請問這里到萬神殿應該怎麼走?」我偽裝成一個在雅典娜花園迷路的小神,每靠近他一步都無比忐忑。
後來我無數次回憶起這個場景,只覺得那一刻的沖動與窘迫完全不像我。
但這回憶里絕沒有後悔兩個字。
任憑時間倒回多少次,我願與他相遇,無論以何種方式。
少年人獨有的清脆聲音就像阿波羅彈奏的豎琴一樣悅耳︰「對不起,我對這里不熟。」
他回答時後退了一步,站上台階,在正好能與我平視的位置。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孩子一定是覺得個頭沒我高是一件很丟人的事情。
我跟他開起了玩笑︰「我是寧芙精靈,剛來奧林匹斯山沒有多久,跟著月神阿爾忒彌斯做事。」
他不置可否地眯了眯眼楮,輕輕挽起嘴角。
我想他肯定不會輕易相信我的話,于是撩起一縷長發遞到他眼皮底下︰「神祗中可沒有這麼稀有的發色,你看到沒,它們在月色下閃著銀色的光芒——不過也給我帶來了不小的麻煩。」
「什麼樣的麻煩?」
「不少人都以為我少年白頭,更可怕的是,有時還會被人當成老頭子。」
少年那雙大眼楮立即就彎成了月牙,嘴巴抿起來,像是為了維持禮儀而竭力忍住不讓自己笑出聲。
謝天謝地,這絕對是一個愉悅的開始。
我盯著他稚氣未月兌的面龐,這一瞬間是多麼的美好。
朝他靠近了一點點,我用極輕的聲音說︰「你看你已經知道我的身份了,那麼,我是不是也應該認識一下你呢?」
他睜大眼楮看著我,那雙湛藍色的眸子幾乎佔了半張臉︰「我……」
「我的寶貝兒,到處找你都沒有找到,原來是跑到了這里。」
這個聲音一響,我就仿佛被人捏緊了咽喉,什麼話都講不出了。
接著,一只長臂從我脖頸繞過去,波塞冬充斥著深海氣息的身體也靠了過來︰「不是說好等我接你去美惠三女神那里嗎?真是太不听話了……」
我蹙起眉頭。
第一次覺得波塞冬的出現如此礙事。
還沒來得及開口回應,站在台階上的孩子忽然低頭,俯身,恭恭敬敬地向波塞冬行禮︰「父神。」
听到這兩個字,我瞬間如遭雷神之錘重擊,站在原地動彈不得。
「原本想明天的眾神宴會上再正式介紹你們認識,看來要提前了。」波塞冬伏在我耳畔深深吸氣,並且還過分地嘟起嘴唇輕啄我的耳垂,「親愛的,這就是我在那片陸地上的大兒子,亞特拉斯。」
我完全變成了一只失去知覺的提線木偶,木訥地盯著伏低身子半跪在地上的亞特拉斯,他柔軟的金銀色發頂,仿佛一朵盛開的毛茸茸的蒲公英。
「亞特拉斯,他就是奧林匹斯你唯一沒有見過的神。」波塞冬吻著我的臉頰,「我的最愛,珀羅普斯。」
作者有話要說︰注釋︰
ヾ希臘神話中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