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面不大,老舊的木門,里面略顯陰暗,走進去一股混雜著紙張樟腦木頭的味道迎面撲來。
一個四十來歲身形消瘦的中年男子坐在對著門口的一張褐色楠木桌前看書,那桌子漆色盡損,看上去頗有些年代了,他感覺有人進來,抬頭看了一眼,便無精打采的說道︰「客官自己看罷,所有的畫都在這里,價碼上面都有,有中意的,便自行拿來付賬。」
說罷,又低頭看他的書去了。
弄影愣了一下,看了那人片刻,心想,必定是常年生意不好,方會有這副神態,身為夜茗山莊夜夜為莊中入賬發愁的莊主,弄影很能理解這份心情,倒也不見怪,只開門見山道「我也不要你外面擺的這些假畫,你不是說你是那李思訓後人麼,那便將你家祖上攢的六百年前的山水畫給我拿來,多一百年不要,少一百年也不要,銀子不是問題。」她懷里還揣著張三千兩的銀票,是以底氣足得很。
那人抬頭看了面前這個身著藍色粗布長衫的小書生一眼,想了半天,道︰「我家祖上收藏的舊畫,藏在後面隔間,只是那畫,見一次光,便折損一分,所以,便是不買,都要付錢的。」
弄影心中不禁暗自贊嘆,這人,比她那莊子上的帳房陸先生,卻是要聰明多了。
她心中邊贊,邊從懷里掏出一錠銀子——還是那紅衣老者昨日給她的——只是那老者並他那主人,此刻,卻均已不在人世了。
「公子請隨我來。」說罷,那男子接過銀子,臉上神色便有了幾分光彩,他起身帶著弄影繞到房間東面一扇木制錦鯉戲蓮屏風之後,然後嘎吱一聲,推開牆上一扇虛掩著的褐色木門,兩人一起走了進去。
里面卻是更加陰暗,男子小心翼翼的點著了門口一張五斗櫃上的半截蠟燭,然後道「火燭不可近前,公子便這般將就看罷。」
「這幾個櫃子里擺的,便是?」弄影指著房間里的四個已經被蟲蛀的滿是傷痕的大木櫃。
「對,都在這里。」
「那地上這堆是什麼?」弄影卻見那牆角,堆著一堆竹簡書籍等物。
「當初清理祖上舊宅,卻是一堆無用之物,卻又不忍拋棄,因家中狹小,便先擱在此處。」
弄影心下嘆了口氣,當初李將軍,唐室宗親,一門五丹青,何等的風光,不想後人竟零落至這般,轉念又想,這幾百年下來,多少繁華凋零,唯獨她夜茗山莊,非但沒有落敗,反而家底益厚,自從她執掌莊主大印六年來,光是那帶著帶著玫瑰香味的水仙,那帶著水仙香味的玉蘭,還有那帶著玉蘭香味的玫瑰,便讓她莊中進項大增,是以心中,便不禁暗暗自得了起來。
那人也不理會,只是默默跟在她身後,此刻,他家中所剩下的真跡,其實都已經十之**均被變賣,剩下的,俱是那些殘缺不全或無法斷定是否他家先祖所作,是以,生意一直不太好。
弄影略帶失望的看完那櫃中所剩無幾的舊畫——卻無一是她所需——便要離去,一轉身,眼角余光在地上一掃,看到那堆故紙,心念一動,便走到跟前,蹲了下去,翻弄了起來。
「這里都是些古書籍,並無山水畫,公子若無滿意,還是請回罷。」那男子,開始有些不耐煩了。
「唔,略看看就走,話說這些書,我家也好似有,」弄影嘴里不停,突然,手停了下「誰說無畫,這,這不也是畫麼。」
說罷,拾起一張巴掌大小的黃色紙張。
那紙上,只是用很粗的筆墨,勾勒出了一些或圓或彎的線條,若要把它想象成青山綠水,倒也不是說不過去。
上面沒有日期,只是那種黃色,卻不是那日久紙張自然氧化所形成的黃,而是唐時人用那‘破黃’之術,即用那黃檗染色所成,防蟲是極好的,但因紙張帶黃色,影響成畫的效果,所以較少人用,不久也失傳,只是弄影莊上有不少書籍均是這樣紙張所書,所以她一眼便認了出來。
她將那頁小畫取出,走到光亮處,卻見那邊角之處,蓋著一枚指甲蓋大小,模糊不清的印刻。
六個扭曲難辨的字體,圍成一個圈,中間同樣隱約一個類似的字。
濃蔭自幼刻苦,又記憶超強,熟悉多種文字,只是這字,她也是不認識的。
不認識歸不認識,但她知道,這圖案,跟那日李炎帶至她莊子上那枚玉章的底案,極為相似。
她心跳得飛快,便將那幅小畫拿到那人面前,努力鎮定說道︰「這張紙我看著便喜歡,莫若賣給我罷。」
「這」那人便猶豫了起來。
「這些都給你。」弄影將昨日那老者給她的所有銀子都拿了出來。
那男子,方才是在愁不曉得該如何開價,不曉得這少年人竟然會花這許多銀兩,去買那一張廢紙,這下驚喜連連,面上卻仍然故作淡定道「那好罷,你便拿去罷。」
弄影這廂付完了錢,又跟那店主討了一張廢紙,將那張小畫小小心心卷成細細一條,然後用紙裹好,塞進懷里,正要離去,卻感覺身後走進來一人,站在弄影身側,用一副蒼老沙啞的聲音對那店主道「打攪先生了,我家主人想買下你家所有的山水畫。」說罷,遞過一張銀票。
這聲音不大,語氣也很平淡,還比不上鄢莊主買曹婆婆肉餅時的氣勢,卻著實把屋內另外兩人嚇了一跳。
弄影不禁回頭打量了那個來人,一個五十來歲老者,一身藍灰色粗布袍,面色稍黃,眼楮微凹,表情謙卑,確實像是一位老僕的樣子。
那店主卻愣住了,他不曉得這東西南北乾坤艮兌,今日這財星怎麼會轉在了他這店鋪,他看了眼那銀票,臉上神色更見光彩,只忙不迭的點頭,便起身,帶了那老僕,一一將他店鋪中所有的箱子櫃子打開,將里面真的假的山水畫,都取了出來。
弄影心中便七上八下的,手心也開始微微發涼。她知道就算再錢多無聊要附庸風雅的人,也不會派個僕人到這樣一家鋪子將鋪子里的畫不分良莠全部買下。
自然,也是跟她一樣,沖那幅六百年前的無名山水畫來的。
只是,這人買了那麼多去,又沒有印章,確定不了哪幅是想要的,買去做什麼呢。
她微微一笑,踱步來到那老僕身邊,笑著道「老生生家主人好闊氣,其實我家里也有些古字畫,你卻也要不。」
「不要了,公子客氣了。」那老僕,便只將那店主給的畫,匆匆一裹,抱在了懷里。
因這家店剩下的畫並不算多,山水的又更少,所以那老僕一人,也正好都拿了,他點頭向店主告辭,便向外走去。
他卻不知,就剛才那小書生對他說話間,已經在他身上下了迷蹤暗香。
這暗香,是用那花汁,合上特殊藥汁所制,沾在身上,兩個時辰內不會散去,香味極其特殊,除了這夜茗山莊的部分人,外人根本聞不出來,這本是三百年前,據說是那莊中第九任莊主,為了防止那欠了他家莊中銀兩的人逃走所創,數百年來,經過歷代人演練,已經有梅花香,杏花香,蘭花香,桂花香等多種香型供後人選擇。
這次,鄢莊主使用的是梅花香。
待那老僕離去,過了半柱香的功夫,弄影便也順著那暗香的味道,一路跟了過去。
那香味,似有似無,向著那江邊的方向走去,然後循著江順流而下,偏離了京城繁華之處,越走越偏遠,越過了七八座拱橋,又繞過幾處農莊,那香味,竟向那西山方向而去。
腳下的路越來越難行,四周也漸漸看不懂人影,弄影心下微微有些害怕,幾欲掉頭回去,終又控制不住那好奇之心,幾番猶豫,腳下步伐,還是追隨那香氣去了。
這般走了約一個時辰,卻已經進了那山谷之中,秋日的江南,盡管草木未凋,但也隱現出那蕭殺之意,山谷中秋風吹過,樹上的葉子發出嘩嘩聲響,雖是下午,仍覺得寒意襲人。
她進了山谷,便覺隱隱不對,這山谷,林木極密,腳下似乎看不到路一般,但只要尋著那香味方向走去,便總能發現隱秘的小徑,她氣喘吁吁,越爬越高,那香味,依然在指向前方。
究竟是何人,竟會住在這深山里邊。
太陽已經偏西,透過茂密的樹林在她面上投出斑駁的陰影,又這般走得數里,突然,那香味,便再聞不到了。
弄影此刻方想起,她不知不覺,已經走了兩個時辰,因為那迷蹤暗香,若放多了,香味便會被覺察,只能放很少一抹,所以,維持的時間,也不長。
這下,她便急了起來,向前望去,山路崎嶇,四周均無路可走,間中那鳥兒有一聲沒一聲的鳴叫,又是一陣寒冷秋風吹過,林木發出一陣低鳴,風過後,重又恢復了原來的寂靜。
她此時心中怯意橫生,也終究累了,便無奈去到路邊一山泉邊的石頭上坐下,掬了一捧水喝了,小心翼翼取下面具,將臉用那涼水洗了,又將那面具戴回。
突然,一陣隱隱約約的琴聲,傳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