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名花 第四十九章 杜公子可是來算舊賬的麼?

作者 ︰ 康素愛羅

「他,他們怎能如此。」杜若衡喃喃說道,一只手依舊輕輕扶住弄影,一只手卻伸向了她的面龐,將她面上凌亂的散發撩向耳後,那枚鮮紅胎記便躍入眼簾。

夜茗山莊第十七任莊主那張極少被世人知曉的真容便又顯露了出來。

上一次杜若衡見到這張臉,還是在那世子府離園。

那時的鄢莊主,是何等的晶瑩剔透,靈氣四濺,不管喜笑嗔怒,均是那般神采飛揚。

即便是探花樓里那位搖頭晃腦的老道長,後來想起,竟也覺得是那般的憨厚可愛。

只是這才幾日,便完全變了一個人似的。

雙眼哭得又紅又腫,鼻頭跟雙唇也一並紅腫了起來,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杜若衡微微笑了起來,伸出袖子,將她面上淚水鼻涕拭干淨,然後低聲道「好了,哭那麼久,卻也不累麼。」

「誰說我哭了好久的,我才剛開始哭,你就來了。」弄影繼續抽噎著說道。

「好罷,才哭的,」杜若衡只得妥協,「唔,你現在這樣子出去,不用偽裝,人家也不認得你了。」

弄影聞此言,面上一紅,卻不禁破涕笑了起來。

她這破涕一笑,卻看得杜若衡有幾分炫目。

他違背了自己的原則,晝夜兼程,從京城馳往這里了,不就是為了這破涕一笑麼。

「我沒想到,你竟會惹上他,」杜若衡嘆了口氣,「他們說沒有殺人,我總要來看一眼,才能放心。」

「我哪有惹他,那鎮魂令上,卻有寫他們夜雨閣的名字麼!」鄢莊主的脾氣便又上來了,她只听到了前面一句,後面那句,就在憤怒中自動忽略了過去。

「胡鬧!」杜若衡的神色,不復先前的溫柔,卻嚴厲了起來。

「再莫去踫什麼鎮魂令,那不是你能踫的東西,」杜若衡聲音變得低沉急促了起來,「誰也不知道夜雨閣這次為什麼放過你,但是不會再有下次了,你自己的命不珍惜,你莊子上幾十口人的性命,你也不顧麼,夜雨閣殺人從來是不留活口的。」

「難道我還要感謝他們不殺之恩麼!」鄢莊主便大聲叫了起來「這個仇,我總是要報的——」

她話未說完,便覺胳膊一疼,杜若衡已經狠狠的捏著她細細的胳膊,冷冷道「你要如何報仇?他要殺死你,比捏死一只螞蟻都容易,」看著她痛苦的表情,他終于將手一松,聲音緩了下來,只是依舊帶著幾分寒意「你說,你有何報仇大計,我卻也想見識一下,鄢莊主要如何除掉那夜雨閣的。」

弄影便微微撅起了嘴,低下了頭。

「我知道你心中有怨,」杜若衡嘆了一口氣「你是那最受不得欺負的人,只是這一次,你終究是要忍的,倘若他若不是那夜雨閣的主人,唉,他若不是那夜雨閣的主人,保不定會有多喜歡你。」

杜若衡這句話說得莫名其妙,鄢弄影不禁愣了一下,睜大了一雙晶瑩妙目,看著杜若衡,突然道「你認識他?」

「我哪里認識他。」杜若衡笑了起來,「我只是這般猜想罷了,他留下你性命,我總覺得奇怪,唔,你之前可曾見過他?」

杜若衡這句話一出,弄影的面上,便登時紅了起來。

「見過?」杜若衡眉毛微微一皺。

「我回來前一日,無意听得他彈琴,我卻只道他是好人,」弄影想起那日的事,心中仍是慌亂不已,「便跟他合奏了一曲高唐賦,不想那人琴彈得那般好,心腸卻如此的黑。」弄影恨恨說道。

她總要想辦法讓這夜雨閣的主人承受一次她今日之痛。

「高唐賦?你跟他合奏了那曲高唐賦?」杜若衡微微吃了一驚。

「他說下半闕奏不出,我便用那合奏的法子跟他奏了出來,我詛咒他,這一輩子,再找不到別人能跟他合奏這曲!」鄢莊主眼中恨意更甚。

這個詛咒,其實蠻毒的,對于那痴于琴曲之人,遇不到知音,彈不出那心愛的曲子,比什麼都要難受。

杜若衡眼中閃過一絲說不清的色彩,眸色微黯,過了片刻,方道「嗯,你這個詛咒,倒是不錯的,其實你還可以扎扎小人什麼的,」他又笑了起來,忽然說道「你將漸灕的園子,改得不錯,安排狼狽到黃昏,也安排得不錯,話說那八副牌,你是怎麼記住的?」

弄影見他忽然提起自己改園子的事情跟那日探花樓的事情,剛下去的紅暈又泛了上來,便瞪著杜若衡道「原來杜公子是來找在下算舊賬的麼。」

說完,想起自己那些日子做的事,終究赫然笑了起來。

杜若衡看著眼前這位身著男裝,頭發松散,臉上淚痕未淨的女孩,竟不覺呆了一下。

只是他的失態,不過是那一瞬間的事情,很快又恢復了原本那幾分淡然幾分慵懶的神色。

「卻說我算舊賬,那日若讓你那般賭下去,這被燒的,就是我的莊子了,唔,那哭鼻子的,也是我了。」他帶著淺笑,淡淡說道。

「我方才哭,卻不是因為那莊子被燒,而是,而是他怎麼可以燒死這棵槐樹精!」弄影手指扶著燒焦的樹皮,才止住的眼淚,又在眶中打轉。

那夜雨閣的主人,此刻若聞得此言,一定也是覺得很委屈的。莫說他不知道這里有這麼棵槐樹,便是知道,也無法控制那火的走向。只是,這筆賬,算在他頭上,卻也沒錯。

杜若衡抬眉掃了眼弄影身後的這株枯樹,便猛然想起那日晚弄影對自己講過的故事,心中一動,指著樹旁那株茶花道「這就是那株一捻紅麼?」

「正是,這槐精,即便自己死了,也要護住這一捻紅,他們難道不知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自己的喜怒哀樂,也有自己的所愛麼,他們怎麼能忍心——」弄影的聲音,便又幾近哽咽。

杜若衡不語,走到那株茶花樹前,卻見那茶樹的花葉雖被烤得焦干,但那主睫卻依然青綠,再低頭看了看倒在地上的半截木炭般的槐樹枯干,又望了眼倚靠在樹干上緊抿著雙唇不讓自己哭出來的弄影,悄悄嘆了口氣。

「這槐樹,並沒有完全死去,」杜若衡走到倒地的枯樹的樹冠處,彎下腰,輕輕撥開觸手及碎成灰燼的枝葉,指著一枝兩尺來長尚帶著幾分青翠的樹枝,對弄影道「你說,這根枝椏,能活下來麼?」

弄影呆了一下,跑到杜若衡身邊,驚訝的看著那跟樹枝。

「不知道,真奇怪,這根樹枝怎麼會沒有燒焦!我就說了,一捻紅沒有死,他怎麼忍心死去!」弄影說罷,便跪在了那支樹枝旁,伸手想要將那跟樹枝摘下。

「我來罷。」杜若衡說完,手一揚,一把匕首出現在了他手中,他將匕首輕輕在樹枝根部一轉,那根樹枝便被從燒焦的主干處分離了下來。

杜若衡將那根樹枝遞給弄影,弄影看了眼根睫末端,中間還是一片青色,不由得驚喜的歡呼了一聲,隨即如獲至寶般,將那根樹枝輕輕抱在懷里。

只要沒有完全枯死,栽在花棚里,總有生根發芽的希望。

「要是能活下來,明年就移植回這里!」弄影說著,眼里閃爍著點點的光芒。

杜若衡看著那雙美如黑玉般的雙眼,只覺得心髒狠狠跳了幾下,直跳得他胸口發痛。

「會活下來的。」他努力維持著鎮定的語氣。

他要離開這里了,再不走,便不曉得還走不走得了了。

小姑娘看似半點不解風情,卻堅信這一樹一花在彼此相愛,小小年紀,家園被毀,卻還要做出那一莊之主的堅強樣子,然後躲在這里偷偷的哭。

她這等才情容貌,若生在那世家,如雙謝一般,不曉得會被寵溺追捧到什麼程度,到了這年紀,求婚的王公貴族,自當絡繹不絕,只是,她卻偏偏在這鄉野之地做了個江湖上最莫名其妙的夜茗山莊莊主。

若不是這次李炎攜了玉章誤打誤撞來到她莊子上,或許將永遠無人知道她的真面目,她也將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帶著她那天下第一的夢想,在這莊子上種花栽茶,直到老去,誰也不知道,這莊子里,曾藏過一株怎樣的絕世奇花。

就如早春深夜的寒雨一般,帶著那個季節特有的青澀張揚,飄落在干旱了整個冬天的土地上。

所有的人都在期盼它的到來,它卻毫不自知,來得那樣突然,去得那樣匆忙,人們唯有清早推開院門,看到那一地的落花跟枝頭上的水滴,才知道昨晚錯過了期盼了一冬的美景。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他自言自語般的念出這句話,突然,笑了起來,道︰「我若不是在這白日里見到你,真會以為你也是那花精呢。」

「我卻哪里像那花精了?」弄影抱著那根樹枝,帶著幾許詫異看著杜若衡。

杜若衡笑笑不語,卻道「我上次將那船劃走,卻耽誤了鄢莊主尋釵子——」他話未說完,弄影只當他是在取笑她,面上一紅,正待辯解,卻見杜若衡抬起手,將他頭上的一根發簪拔了下來,一頭烏黑的長發即如瀑布般瀉下,他將那根簪子隨手插在了弄影頭上,低聲道「這就當是賠你的罷,若那夜雨閣的人再來找你,就把這簪子給他,他總會再放過你一次的,只是,你莫再找什麼鎮魂令,也莫再想著報復夜雨閣了好罷,我可舍不得把我的簪子給那個人的。」

鄢弄影帶著幾分困惑,看著杜若衡深不見底的雙眼——那雙向來如冰一樣冷的眼里,竟然帶著幾許暖意——不覺得便呆了。

「我這便走了,記著我的話,莫再去想什麼鎮魂令,也莫再想什麼夜雨閣了,一年之後,如果我還活著,我就再來這里看你。」說完,望著弄影,微微一笑。

杜若衡這凝眸一笑,讓他那張本來就極具魅力的臉龐,更添上了幾分難以形容的光彩。

弄影看著他,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唉!」杜若衡長嘆一聲,便轉過了身子,頭也不回的向山莊外面走去,夕陽照在他直直垂下的長發上,發出金子般的光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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