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便是小年,祭灶掃塵除舊迎新,點燈行路驅邪避鬼……大綏民俗對小年之夜有許多說法,其中最出名的便是點燈迎新,往年這時候京畿衛不禁夜,百姓戶戶張燈結彩,街上游賞的行人特別多,各類商販絡繹不絕,十分熱鬧。
深閨女子若征得父母同意可結伴出游,甚至在夜幕中可不帶帷帽。李持玉應崔璟之邀,也打算上街走走,從後院出門行至主院時,看到李盈繡正和張姥姥和幾個下人結彩點燈,張姥姥熱情召喚︰「小姐,您這是要出門去?記得往燈籠山放兩把艾草,多往河上捎兩只小船,可送走霉運,明年吉祥如意呢!」
李持玉看李盈繡,見李盈繡神情淡淡,正耐心編著一朵穗花,不打算過問的模樣。她想了想,轉步上前道︰「母親,我上街走走。」
李盈繡終是點點頭︰「嗯,早去早回,別磕著、絆著了。」
李持玉道︰「有崔公子保護,應當不會有事。」
李盈繡想了想,忽然抬頭望著她,輕輕嘆息一聲︰「玉蘭原本是喜歡太子的。」
李持玉眼簾一動,心中停滯了一下,最終沒有說話,無聲拜別她離去。
珠兒道︰「夫人說話好奇怪呀,最近是怎麼了,好似不大開心的樣子,而且怎麼說小姐原本喜歡太子的,太子都與小姐退婚了,莫非不希望小姐盡早擺月兌太子的陰影麼?」
李持玉沒有回應,只快步走出門去。她明白李盈繡的心思,李盈繡嗔怪她霸佔了林玉蘭的身體,連帶她所做的一切都不喜歡,相反,對林玉蘭愛屋及烏,只要是林玉蘭之前喜歡的東西李盈繡都覺得是好的,哪怕太子退了婚事,李盈繡也覺得林玉蘭應該喜歡太子,她一個外人,不應該帶著林玉蘭的身體自作主張與崔璟相好。
對于這個母親李持玉是無奈的,但她畢竟有愧于李盈繡,也不好說什麼,唯有想辦法盡量補償李盈繡了。
出門的時候正遇到乾字號錢莊和臨江樓雙掌櫃張弦清,其實也不是遇到,而是珠兒輕喚了一聲︰「小姐,張掌櫃還沒有回去!」她才注意到的。張弦清正與管家在柱廊盡頭的角門旁邊盤點貨資。為了過年,園子里置辦了不少物品,也準備新年打賞下人的年貨,如今物資都買回來了就差盤點送入庫房,管家忙不過來,李持玉欽點了張弦清過來幫忙的。
珠兒見到張弦清總是異常開心,雙眸亮亮的,忍不住一直打量人家瞧,挪都挪不開眼。李持玉便滿足她的花痴停住腳步詢問︰「張掌櫃還沒有回去麼?可用過晚膳了?」
張弦清和管家朝她作揖,張弦清道︰「勞煩小姐掛心了,盤點完這些貨資便回去,家母應該備下晚膳了。」他的聲音帶著磁性,因為年輕也特別清亮,配合著那一張俊逸的臉,頗有幾分貴公子的範兒。
張弦清出身雖然清貧,但這些年憑著詩書的燻陶和自我的修養,仍舊有幾分清貴而與眾不同的氣質,若是不說真的很難想象那一表人才的年輕公子是寒門子弟,難怪珠兒一直惦記了。
李持玉點點頭︰「有勞張掌櫃了,改日再專門道謝!」
「這是屬下應做的,小姐不必客氣。」張弦清仍舊溫和有禮地回答。
李持玉便出門去了,跨出了園門,見珠兒仍舊依依不舍地回頭,她打趣道︰「滿意了?」
珠兒愣愣地抬頭︰「啊,什麼?」
李持玉促銷地笑著,下了階梯上馬車。
珠兒後知後覺醒過來,赧紅了一張臉,低聲嗔︰「小姐,人家是覺得張掌櫃合適配您,您……您這般氣勢,若嫁出去了委屈,還不如……還不如找一位張掌櫃這樣的,您說是嗎?」
「小丫頭!」李持玉促銷地笑著,不以為意。
而燕情園內的兩人,一人繼續盤點,一人靜靜地望著門外漸行漸遠地馬車,張弦清道︰「小姐這是……要去哪兒?」
掌櫃就著下人的燈籠遠遠地眯著眼楮看賬本,聞聲抬頭,不解地看著張掌櫃,又望了一眼門外答︰「應當是……應崔璟公子之邀去賞燈了吧。」
「崔璟,尚書左僕射家的大公子崔璟麼?」張弦清低聲問,隱在夜色中的臉龐似乎更沉寂。
「是呢,就是張掌櫃上次從他的馬下把小姐救出來的崔璟公子,掌櫃的手不是因此受傷了麼,應當見過崔璟公子吧!話說咱們家小姐真是與尋常的小姐……」頓了一下意識到不該多說,管家便命人快速把盤點後的貨物抬進庫房去。
張弦清默然垂下眼眸,轉身繼續清點物資。
…………
景明行宮燈火輝煌,隔江倒影流光溢彩,宮內笙歌四起,宮外游人如織。因地處京城之中,又傍山傍水,宮前有金名橋代表功名,景明行宮便成為了京都百姓夜晚游玩的好去處。
李持玉站在遠處望著這座矗立兩百年的宮殿,雖然好似已經殘舊落漆,可依舊這麼輝煌,隔了一世,它還是皇族的至尊行宮。
這曾經是她的公主府,于她而言有難以言狀的意義,可惜已物是人非,她悵然嘆息。
崔璟邀她來此地,人卻還未至,她百無聊賴之際只能學著百姓往江河中放紙船。珠兒很興奮,說要去給她買燈籠,李持玉便放她去了。如此又等了一陣,忽然有一名小廝前來低聲問李持玉︰「姑娘見禮,您是燕情園的林大小姐麼?」
李持玉見他打扮頗為華貴,不似一般人家的小廝,果然听聞他道︰「我是崔府上的奴才,我們大公子邀請林大小姐往行宮里相聚。」
「行宮里……可是舉行國宴?」李持玉皺了皺眉頭,那飄蕩的笙歌太過熟悉了,禮樂四典皆用上了,如此排場,除非國宴了。崔璟怎麼會邀她往行宮里去?而且她不打算與薛氏皇族有任何相處,即便踫頭也不想,一來繁冗禮節太麻煩,二來她不會向任何賊子之後行禮。
小廝笑著解釋︰「只是明月公主舉行家宴罷了,都是同齡的公子小姐,無皇親大臣,林小姐不必擔心。」
李持玉心下驚疑,並不是小廝的解釋多麼圓滑,而是明月公主這個名字令她吃驚。
明月公主,在如今保守的大綏朝是一個神奇的存在。公主十分聰慧,三歲便能舞文弄墨,十歲便能幫助皇帝定奪天下事,十三歲已能隨意進出兩儀殿及三省六部,此乃史無前之特例,即便是她當年,也沒有這麼風光吧。
明月公主十四歲時,看上了有妻有室的王尚書之子,不顧王公子之願強行賜死了其妻子,又令陛下下旨降婚,半年後因不滿王公子一直哀戚思念亡妻,又擅自割袍休夫,並砍斷了王公子一雙腳,從此,開始養男寵,府中的男寵每年各不同,月月更新,如今公主已十七歲,並無再嫁的打算,終日在府中yin/樂作亂。
此公主的風評十分不好,歷來為言官所詬病,奈何公主內心強大狠毒,曾經有一名言官當面指責她,她笑眯眯地听完,未予回應,可一月後那名言官便因種種罪行而遭滿門抄斬了,從此無人再敢當面說公主的不是,即便有怒也不敢言。偏偏,陛下又十分寵愛這名公主,自然任予她怎麼喜歡怎麼來了。
景明行宮為皇族行宮,禮樂四典又為宮宴最高排場,一般只在國宴上使用,而明月公主的家宴都用上了,莫不能說明此公主的彪悍之一二?
李持玉皺了皺眉道︰「明月公主金枝玉葉,不方便踫上,我只在御河邊等候,崔公子實在不便,今日只能作罷了。」她也不想惹麻煩,況且是那樣的一位公主,不踫頭最為妙。
小廝笑笑︰「公子說了只在梅林里相見,應當不會踫上明月公主罷,若真踫上公主,拜請一聲即可,今日行宮里客人異常多,公主不會介意。而且我們公子千萬交代一定要小姐進去,恐怕有什麼喜事。」
李持玉想了想︰崔璟不會誆她,明月公主也應當沒有閑空理會她這位小人物,況且只在花園,景明行宮她比任何人都熟,若有意躲避怎麼不能躲閃,便點頭答應了。
一路跟隨小廝進入行宮,宮里舉行宴會,賓客如織,笙歌四起,已是非常宏偉的景明行宮裝扮彩燈紅綢後更顯華麗壯觀。她以前怎麼也沒想到景明行宮可以這般熱鬧,曾經作為最尊公主府的行宮只有她一人獨住,無賓客無宴會,沒人記掛著她,她曾孤冷淒清地在行宮里呆了十年,未曾想過景明行宮也可以有這麼熱鬧的一面。
她心里帶著回憶,沒留意小廝的步伐,一會兒便到雪海園了。這里梅香四溢,離舉行宴會的宮殿甚遠,听不清笙歌笑聲,也無閑人往來,的確是個安全的地方。兩百年前她也這麼喜歡這座雪海園,可惜新梅已種植,再無她雕琢的梅樹和懸掛的對崔景的思念之箋。
小廝邀她進雪海園中的臨香殿等候,李持玉進去了,殿中無人,小廝關門離去之後她便慢慢打量殿中的一景一物︰基本上還是原來的模樣,只是格局微有些變動,丹漆也重刷過了,似熟悉又似陌生。她伸手撫模過那殘舊的屏風、暗淡得可以成為古董的桌椅。原來,這些木器皆是那麼地光鮮亮麗啊,轉眼,便已經兩百年。
李持玉輕聲嘆息。還好,崔景還在,她最終還是找到了崔景,這一世也沒有這麼孤獨。
沒一會兒,殿外有腳步聲,李持玉以為是崔璟來了,正要相迎,卻听到一名女子低沉的嗔怪︰「沒想到,如今想見你一面竟是這麼困難了,子珪啊子珪,你害我如此之苦!」
另一人低低地笑︰「公主真會說笑,子珪不在這兒麼,若公主召喚,豈敢不來?」低沉如古琴,有幾分曖昧的聲音,竟是崔璟的。
李持玉不清楚怎麼回事,皺了皺眉,眼看公主的影子斜來,即將推開門的模樣,她想了想,最終還是轉到屏風後面去。
然後屏風後,她卻看到了令她十分震驚的人——李純敏,或者應該稱為林敏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