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夏,樹枝添濃綠,枝繁葉茂,蟬在樹上鳴得清響。李持玉站在階上望著新種植的西府海棠發呆,據說這是太子幾年前種下的,如今一簇簇已經長成小樹,可惜春天剛過,否則又將是一片繁花似錦。
身後之人拿了簪子替她綰起幾縷長發,脖頸出立刻感受到風的涼意。
「如此熱的天為何不把頭發皆盤起?」
李太監與幾名宮人低頭躬身站在後面,看著太子熟悉又習以為常似的替林小姐盤發,眼眸稍稍動了動,雖然覺得不合身份,但也不敢僭越多說。
薛逸扶著李持玉的肩把她帶到宮殿里面,「我命人訓了徽州上硯台和墨錠,新磨的墨汁光滑如肌理,狼毫一試,濃郁均勻而不透紙,很是好極,你要不要試試?」
以前他們在公主府時,閑來無事便吟詩作對,撫琴作畫,或是下棋品茗,過得是神仙眷侶的日子。薛逸才華橫溢,又淡泊朝政,與她在一起時,他總是以才情燻陶她,從不過問朝政的事,令她完全放松身心。在薛逸身上,她找到了在旁人身上所沒有的淡泊安寧,因此那段日子很是喜歡他的照顧,即便她各方面造詣不如他,但每每听著他說那些詩書,或是撫一兩首清曲,她也十分愜意。
太子鋪開擺在桌案的宣紙,提筆蘸墨,試了兩筆,畫的是起伏的峰巒。那墨觸紙不散,也不輕易透破,色澤均勻,肌理柔滑,的確是好墨。薛逸滿意對李持玉笑笑︰「可要試試?一起作幅畫吧!」
李持玉提筆,就著他的起勢添了兩筆,勾勒出山巒的形狀。太子畫筆沾了點水,筆觸轉淡,又添幾筆,畫出山嵐。李持玉又加上小樹,太子開始添瀑布……
李持玉心思很淡,入東宮兩日,不順從也不反抗,薛逸叫她做什麼她多數會做,正如這一次他備了紙筆,仿佛還在公主府那般邀她一起作畫,她也很自然地去做了。她知道薛逸在討好她,她默然地受著,但心思卻無以前的樂趣了,那會兒與薛逸在一起是真心的快樂啊,兩人攜手,撫琴作畫,相視一笑,眼里滿滿的都是情意,仿佛兩人只有彼此再也容不下旁的人。可是現在,她總難免有些心不在焉。
薛逸忽然停筆從後面抱住她,李太監一見,機靈地打發所有人都出去了。
薛逸長聲喟嘆︰「真想回到以前,玉兒,有沒有想起以前的日子?如果一直這樣多好!」抱著她,以為她還是前世的妻子,即便知道她此次入宮不簡單,但他真願短暫地麻痹自己,因為這兩日實在是太美好,沒有紛爭沒有干擾,仿佛還在公主府,他是她的駙馬,她是他掌心的人兒,兩人情意綿綿心心相印。這日子他等了八年,他真希望這一刻是真的,就這樣下去吧,不要再被打破,也不要再遇分離,他會傾盡權力維護此刻的安寧,也希望她念著以前的好默然受著,不要再排斥。
李持玉道︰「看著這東宮,你有沒有想起持良?每每看到熟悉的角落,總是想起他小小的身影。」
李持良出生後母親便難產而亡,他是父皇的第一位皇子,即便非皇後所出,也被封為太子,並由皇後撫養。那會兒母後還沒被打入冷宮,那會兒父皇還是疼愛著她與持良,她雖然只比持良大了三歲,但便經常哄著持良玩耍了,持良在襁褓中,看到她便喜歡笑,一歲牙牙學語第一句話叫的不是父皇母後,而是姐姐,稍大一點便喜歡牽著她的衣角走路。後來母後被打入冷宮,持良由皇太後撫養,可是還是經常入冷宮尋她玩耍的,他經常帶了甜點過來尋她,對她道︰「姐姐,持良舍不得姐姐,持良要一輩子跟著姐姐。」
十四歲她回宮,李持良已經入住東宮了,十一歲的孩子正是聰穎機智的時候,他每天跟著太傅上課,學得十分認真,私下里與薛逸學劍,也很是刻骨,他以為持良將來必是好皇帝,可誰想到,一年後張貴妃便把他廢黜打入暗牢,六年之後重見天日,持良甚至卻已神志不清了,他暴怒殺生,經常毀壞器物或打傷宮人,喜歡看著野獸相互撕咬,並要咬得血淋淋才可,有時候他並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但唯有做哪些他才感覺到快樂。後來天下反聲四起,她為了穩固大燕的根基不得不痛下心廢黜了他,在朝臣的逼迫下她又不得不殺了他以平天怒。
她命宮人賜上毒酒,李持良抱著她的腿哭︰「皇姐,你不要我了,你不要我了……持良可以給你送糕點,你不要殺我,皇姐……」
但她還是狠心下令︰「賜死!」
李持良被灌了毒藥,渾身抽搐躺在她腳下,一直揪著她的衣角努力抬眼望著她,努力地喊︰「皇姐……」就像小時候揪著她的衣角在她身後牙牙學語一樣,她終于控制不住心痛抱著他哭喊︰「持良……持良,皇姐對不起你,皇姐沒能保護好你……」
想起這些,李持玉望著大殿門口,仿佛回到前世她第一次回宮入東宮時,李持良在上課,她在殿中等候,他第一時間跟太傅告假不顧身份急奔過來,未及入門便高興地大喊︰「皇姐,你回來了!」
李持玉手一抖,筆落到桌子上,堪堪毀了那幅畫。
薛逸一驚,知道她在想什麼,前世她太苦,而發生的那些事他卻從未在她身邊,心中後悔也驚痛不已,雙手緊緊地保住她的腰,讓她貼到自己胸膛,一手握住她方才執筆的手,緊緊包合,似乎欲把她的不安壓下去。
他憐她,當時她孤獨淒清時未給她懷抱,現在他可以給她靠著,給她安撫,他會一直站在她身後,擁著她,安撫著她,不會再讓她一個人孤獨承受那些。
「玉兒,別想太多!」薛逸道。
李持玉忽然咬牙切齒道︰「薛逸,這是持良的寢宮,這是大燕的江山!」
薛逸心中一抖,更加緊地抱住她,低頭壓到她的肩膀上輕聲安撫︰「別想太多,別背負太多的責任,你是林玉蘭,你只是林玉蘭啊,大燕已是過去……」
李持玉極力壓抑心中的痛,感受他極力安撫她情緒的躁動和不安,最終仍是道︰「薛逸,替我尋崔景,是死是活我都要清楚,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薛逸愣了一下,那麼用力扎著她的腰,貼著她的耳頰,用力握著她的手,「好……」
他認了,哪怕知道她在利用他他也認了,只要她還在他身旁一刻他都會好好珍惜,前世可以把崔景在她心中的地位奪走,今世他也一樣可以!
…………
李持玉入宮,的確利用了太子,為謀者,無所不用其極,更何況在局勢緊張復雜的當下,她能用的太少,唯有太子。
薛逸或許知道,但他甘願為她所用,這一點來想,有時候李持玉覺得自己是否狠心了些?然而也無暇多顧,眼下仍有許多事情要做。
入東宮以後,明月公主等人的確不能把她奈何,但這個動靜必然鬧到中宮,帝後不可能不知曉。皇後倒是召見了她一次,雖然對她蓄意接近太子不滿,然而眼下正是謀劃的關鍵時期,皇後不可能自掘墳墓放棄與她合作。令李持玉意外的是,眾人皆知曉的事情,最上的那一位卻是無動于衷,幾日來都不好奇召見她一次,令她偷窺帝王心的計策實在不好進展,她原本還醞釀著見一見這位帝王。
李持玉出宮,經過岸邊垂柳處見東宮門外走進來一人,紫色的衣,金玉的冠,配玉飾金十分奢華,指間兩塊碧綠的扳指特別明顯。李持玉暗暗打量此人,此人也斜眼打量她,鳳眼微眯尊貴而陰冷,好似對到來的李持玉十分警惕和好奇。
李持玉淡淡一笑,便默然走出去,她已經明白此人是誰了,現下這情況,最跳腳也最急不可耐入東宮探消息的唯有三皇子了吧。
崔府謀逆之人已被斬首且抄家,她早前拜見過齊國公一次,給了齊國公一樣三皇子的信物,齊國公交與牢中的崔玄寅,崔玄寅死後被搜出來這東西來。為何五皇子私造兵器還與三皇子有關?陛下雖不發一語,但對著三皇子種種事跡的被彈劾或者無意中揭露,三皇子跳腳了,恐怕三皇子已是草木皆兵了吧。
李持玉還令人在民間放謠言,說江氏早年不檢點,寡婦再嫁,如今更是紅杏出牆,所生孩兒皆非林瑯之子。恐怕這幾日林瑯頭十分痛吧,但憑著他對江氏絕對的信任和寵愛,及十分扭曲的思想,他不會相信這些謠言的。但很快,她便讓他相信,而且令他死得徹底,還要在李盈繡墳前求饒。
李持玉出宮後,暗中聯絡張弦清屬下之人,張弦清辦事果然令她放心,沒一會兒便把一樣東西交到她手中,她又對那人吩咐︰「林府小公子今日外出習騎射,無論如何都要讓他摔傷,再尋一名郎中等候上府。」
那人明白地點點頭,便去了,而後,李持玉上林府,是時候該會一會這位嘴硬、寵妾滅妻的林大人了,李盈繡的仇,也應該今日一並算清楚!1
作者有話要說︰這是為天真的肉肉的可愛地雷的加更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