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城在茂城之後,也是大綏南疆重鎮,如今南越軍與大綏鎮南軍僵持在茂城,柏城百姓也人人自危。
這一日李持玉上街巡視,發現街邊擺攤的鋪面甚少,許多攤位空無一物,街上行人匆匆,並不做逗留。街上偶爾有一兩隊士兵整齊走過,為這原本嚴肅的城鎮更增添幾分大戰在即的緊張氛圍。
與街上冷清嚴肅的氣氛相比,茶館里人滿為患十分熱鬧,許多不作業的百姓皆聚集到茶樓里听情報了,說書先生講的都是戰事,底下的百姓也議論紛紛,越說越緊張,說得大伙兒恨不得馬上回家收拾行李逃跑似的。
李持玉坐在茶樓里听了半會兒,才知道大綏援兵遲遲不到,只余鎮南軍對抗南越兵,此處多山地不適合馬上作戰,南越軍又擅長山地作戰,而且他們擅長使用百獸蟲蠱,時常作怪,綏軍真真不是他們的對手,如今茂城還沒被攻克只不過靠著鎮南軍主力之師拼盡全力守護罷了,僵持數日軍糧士氣皆損耗,再這樣下去,越軍強攻,茂城必破,那麼緊挨茂城之後的柏城恐怕也無法自保了。
李持玉听出了兩個疑點︰一,大綏援軍為何遲遲不到,這不像強國出軍的速度。二、為何百姓對戰事了如指掌,好像什麼人告訴了他們似的。
听了一陣,她便起身回太守府,恰逢珠兒回來了,見到李持玉,簡直又哭又笑,十分激動。李持玉安撫她︰「辛苦你了,這幾日讓你一人滯留南越中,所幸沒有發生意外。」
珠兒道︰「救我的是禁衛軍高手,不會發生意外,只是出越國邊境有些困難,小姐你不知道,昭闔城中動亂了!」
李持玉確實不解,微微皺眉。
「我一路听聞你刺傷了三王子逃走了,三王子重傷臥榻,幾位王子趁機挑撥離間,國師便認為三王子為一己之私強娶靈女,導致你逃走了,對此十分不滿,三王子的處境尷尬。恰逢越王結交的幾位豪俠有人叛變,越王與他們反目大打出手,如今昭闔城十分混亂,越王四處排兵搜捕叛變的人。」
李持玉頗覺意外,鎮南軍動作挺快,這麼快就挑撥了越王與幾位豪俠的關系,如今三王子又重傷,幾位王子人心不和,不知道這般動亂他們可還有心思顧及戰事?
「此事鎮南軍劉將軍與太子曉得了嗎?」
「應當曉得了!」珠兒點頭。
李持玉若有所思,便遣珠兒下去洗漱,自個兒去尋找薛逸了。她進入內室正好見薛逸和劉將軍皆在場,劉向薛逸匯報戰況。
劉將軍乃是明月公主倒台,原鎮南軍馮將軍受牽連調離後,從馮將軍部下晉升上來的,對李持玉頗有幾分知遇之恩,因此珠兒聯系鎮南軍時听聞李持玉名字才這麼快答應合作。
李持玉不參與他們的討論,只是對他們說了兩句話,一句是︰「柏城百姓人心惶惶,恐怕城中有南越國細作散布不利于士氣的謠言。」另外一句是︰「南越國國內動亂,乃是反攻的好時機。
後一句薛逸和劉將軍已經懂得了,只是前一句,他們頗覺意外。
太子道︰「玉兒如何懂得?
「今早我去茶樓了,城中百姓論及戰事十分清楚,恐怕有人事先對他們說了什麼,而我們的將士不可能對外散步不利于己的言論。」
太子沉吟片刻,輕聲嘆息︰「這幾日我們忙忙碌碌,反倒忘記了親近民情。」
劉將軍拱手請示︰「太子殿下?」
「吩咐下去,嚴令徹查南越國細作。」
劉將軍乃是十分疑惑太子為何如此信任林小姐,林小姐說的話太子全然相信了?但太子已經吩咐下來了,他只得退下照做。
薛逸看向李持玉︰「你是與大綏統一戰線了麼?」
統一戰線?大綏是薛家的天下,于她而言是逆臣賊子之後,南越國是燕國的後裔,但也被改變了血統,不止是單純的李家後人了,況且連姓都改了。她是極為厭惡大綏皇室,但是也無法容忍越國王室這般殘害百姓。
李持玉並未回應。
薛逸笑道︰「我帶你去見一個人如何?」
李持玉轉頭望著他。
薛逸牽了她的手出門,但到門外又自然而然松開。他們騎馬而去,只帶了兩名大內隨從,一路走過冷清的街道,又穿過荒無人煙的巷子,最後到達城郊的村落。
柏城並不大,這一段路也就走了不到半個時辰而已。那村落分村頭村尾,中間隔了幾片水田,村尾只有幾戶人家,其中有一戶自居在半山腰,頗有遺世獨立的隱逸清高。薛逸便帶李持玉到那一戶遺世獨立的人家去。
上山時需穿過一片竹林,涼風颯颯,在炎熱的夏日里十分清爽。及至人家只見是一座茅草土房帶一方小院,他們未上前已經听得狗吠聲了,有大有小,嚎得十分熱鬧。
侍衛上前敲門,敲了半響無人應,薛逸回頭對李持玉笑道︰「估計上山采藥去了。我們且等一會兒吧,他走不遠,听得狗吠聲自回回來。」
「上山采藥,是神醫麼?」李持玉疑惑。
薛逸怕她熱著,拉著她到門前大樹底下的長條椅上坐下。那長條椅有些歲月了,穩穩當當扎在土里,許是主人故意造出來供應等候的客人歇息的,且看椅子的光滑程度,主人家的訪客不少。
薛逸答︰「不是神醫,只是普通的江湖郎中,但他是一位隱士高人,听他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李持玉了然,又問他︰「你怎麼曉得他?」
「梅神醫引薦的,梅神醫與他是友人。」
「想不到南疆戰亂之地,還有隱士高人。」
他們等了好長一會兒,約模有一個時辰,主人家才姍姍來遲。李持玉一看,是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並帶兩名總角小童,老人可能已有古稀之齡,但身子還算硬朗,能背能爬,手中拄著一根拐杖便能利落上山了。
薛逸站起來拱手︰「高老先生!」
「嗯。」老頭子只是應一聲,因背著滿滿一背簍藥材和野蔬,氣喘吁吁,並不多話,抬手命小童前去開門,他自個兒便進去了。一小筒迅速放下背簍牽引了狗兒到別處,另外一小童出來邀請他們入內。
看小童彬彬有禮好不拘謹的架勢,可見是經常做待客之禮了,也不知在這偏僻的地方何人經常拜見老先生。
入內之後,小小的土屋雖清貧但收拾得干淨整潔,且待客的筵席茶具一樣不少,小童沏茶上前,李持玉與太子在西方,與主人對跪而坐。這排位,不知道主人家是不清楚薛逸身份還是不畏權貴。
但一席談話之後,李持玉才明白薛逸並未告訴老人家他的身份。
「今日來有何惑求解?」老人家忽然問。
薛逸望了李持玉一眼,繼而笑道︰「先生真是高明,上次小生拜訪,與您聊到了前燕舊事,有一事卻是一直想不明白的。您說朝代更迭、歷史興衰皆有定數,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朝代短長相接,傳世年限,興君與覆君皆有異曲同工之處。事後小生回想,的確如先生所言……」
薛逸笑了笑,論證道︰「這歷史有兩個輪回。西周傳世二百七十五年,而進入東周諸侯之亂,秦傳兩室即滅,進入漢朝。漢室大盛,可惜傳世四百年之後也生三國之亂……晉一統江山,好景不長,復亂生南北朝諸國,之後隋朝大統,傳兩室進入盛唐,盛唐傳世三百年,可與漢朝比長,冥冥中隋唐更替之狀類似秦漢,已形成一個輪回。後面的朝代亦是一個輪回︰盛唐傳世也不超過三百年光景,生五胡十六國之亂,合宋之後也不超過三百年光景,再亂,再合……分分合合,傳世年限相同,甚至四代之內出興君,四代之後逐漸沒落也出奇一致,當真冥冥中有定數,自成輪回。然而大燕卻不在這兩個輪回里。」
李持玉本盯著香氣裊裊的茶盞,此時都不得不被薛逸吸引了目光,轉而望著他。
「按大燕年限應當歸屬第二個輪回當中,可大燕傳世竟超過三百年,歷四百年之久,並且不以四代之內劃分興衰界限,而是出了兩代興君,分別是第四代皇帝和第九代皇帝。第四代皇帝屬歷史大流,不提,第九代皇帝燕帝乃是依托了長樂公主攝政掌權,肅清污流,革除弊制才有中興之勢的,這實在反常,而且大燕滅亡之後未經亂世,直接進入當今的大綏,不符合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說法,因此小生想不明白。」
「你是不明白大燕的軌跡罷?」先生听罷目露了然精光,捋髭須問。
「是,按輪回說王朝傳十代而滅,大燕傳至燕帝之時已經是強弩之末,不該有興盛之勢,可大燕生了一位長樂公主,歷史軌跡全然不同了。」
高老先生笑笑,「你自己也想得十分明白,問題即出現在長樂公主身上。」
李持玉又轉目盯著老者,面目凜然。
老者持起拐杖指著一旁的棋盤,問薛逸︰「這是什麼?」
薛逸道︰「棋盤?」
老者搖搖頭,「星羅棋布,楚河漢界,自有規矩。正如象棋中的‘象’,本該只走‘田’字,並居楚河漢界一隅,可它忽然有一天不按照規矩行走,非要學‘車’橫沖直走跨河跨界,那你說這一棋盤該如何,是否全然亂了套,還能否按照正常的路數發展?長樂公主就像這非要學車走的象,不甘居後宮,橫沖直撞,最終全然改變了大燕的軌跡……」
「先生,您此話……何意?」薛逸一知半解,整個氛圍進入全然凝結的狀態,連李持玉都有片刻的窒息,皺眉瞪眼,死死盯著老者。
老者笑眯眯︰「長樂公主以皇女身份後宮干政,本就不合規矩,按第二個輪回的軌跡,大燕傳至暴戾無常的燕帝之後不出兩代,就該滅亡了,而後進入亂世,再傳大綏,如此說來大燕也不過傳三百年而已,而且有了亂世,分久才合成大綏,符合規矩。可偏偏,長樂公主女權干政,生生扭轉大燕頹勢,令大燕二度中興之後多傳世一百年,沒有經歷了亂世直進入大綏,便是無端扭轉了歷史格局之人啊。老夫算了此女生辰八字,她的命格不同常人,她生來帶了兩種命格,一種是對的,一種是錯的,而按照當今發展格局,她顯然走了錯誤的一種。」
李持玉皺眉,隱有怒意。
薛逸發現了,望了她一眼,但見李持玉定力非凡,並沒有無禮打斷,便又輕聲詢問老者︰「長樂公主正確的命格是什麼?」
「正確的命格便是尚主生子,安然知天命,不參與朝政……她本是富貴之名,應享富貴榮華,而不該妄自篡權,殺禍水張貴妃,使大燕苟延殘存一百年。如今,南方的南越也是因她而存在的。」
「先生為何這般妄言?」李持玉冷冷地道,薛逸都有些緊張。
高人瞪大眼楮,「何為妄言?大綏歷四代皇帝本該進入全面強盛之時,歷朝歷代國富強盛之畔哪里還有旁國覬覦?可如今大綏南側還有同樣強勢的越國,地位尷尬難道不反常倫?南越國本就不該存在,若沒有長樂公主當年的計謀,安樂公主與武寧王本該謀反成功了,武寧王篡權,王大將軍再□□,進而進入紛爭亂世年代,最終由薛家奪天下。而不是當年她殺了武寧王,保護幼主,最後又令大燕皇室遺脈潛逃南國,埋線南越成為伏筆。如今南越國越趨興盛,敢與大綏比肩,越人野蠻好戰,乃是禍亂之兆啊?好好的太平盛世,大綏本該國強民富,海晏河清,百姓安居樂業,可偏偏有南越強國覬覦,兩強相爭,必然打得你死我活,不至全部覆滅不肯停手,這禍亂豈非一般的亂世可比,因此你說,長樂公主的命格是否走錯了,她是不是不該遺留南越國這隱患存在?」
李持玉捏著杯盞,眼眸冷而泛著青光,面容更是說不出地威嚴霸道,依薛逸對她的了解,她這是要發作了,因此將要勸說,誰知李持玉嘴角一扯,竟只是諷刺地拿起杯盞就飲,而後慢慢地放下,眼眸中的那一縷青光竟然也如同飲光的茶水一樣消失了,實在令人驚奇。
李持玉從牙縫里透出幾個字,「多謝先生解惑,如今民女也明白了許多道理,告辭!」她說罷起身,稍微一甩寬袖整理架勢,便如女王般高高在上離去了,氣場實在強大,無人敢靠近半分,連薛逸指派保護她的侍衛都不得不忘了太子,快步跟在她身後離去。
薛逸沒法,禮貌地與高老先生道謝,再三拜別離去了。
直到他們都走了,高老先生捋了捋髭須,目露精光,忽然詭異一笑。蒼老和藹的面容上露出精明的笑,正如那星羅棋布的棋局,沒人看得懂其中的奧妙。
李持玉不等薛逸,率先策馬朝柏城方向奔去,薛逸追了好一會兒才追上,在她側旁道︰「玉兒,可否容我解釋兩句?」
耳旁風聲颯颯,李持玉目光專注前方,也不知听懂了沒有,她忽然一揚馬鞭大喊︰「駕——」,又率先超越薛逸幾丈遠。薛逸沒法,兀自嘆息一聲,只能死命地追吧。
兩人一前一後回到了柏城,李持玉利落下馬,甩了韁繩和馬鞭給近旁之人,正朝太守府邸走去。薛逸跟上,伸手擋在她的面前道︰「玉兒,听我解釋!」
「回了院子再說吧!」李持玉淡然吩咐,彈開薛逸的手淡然進府。
薛逸一怔,見她沒生氣,反而驚奇了,幾大步追上她,與她並肩而行,「你沒生氣就好。」
李持玉乃萬年冷漠臉,沒有太多表情,回了自己院落,她把防塵的披風解下,忽然自解了衣裳,命丫鬟伺候她更衣。
薛逸本來跟在她身後,見她忽然寬衣解帶,好不扭捏,他怔了怔,趕緊轉身。李持玉定然還保持前世的習慣,對他無從避諱,他反而面紅耳赤了,負手等了片刻,依他對李持玉的了解,李持玉定然還要洗漱,無奈,只能回自己的院子也換下騎裝,穿了一身寬松舒適的常服來見她。
薛逸再度走進李持玉的院子之時,見李持玉已經躺在樹底下的搖椅上納涼,衣袍寬松地合著,看起來十分安逸,長發披散,伴著清風晾曬,她微微闔眼,面容也被樹蔭下的點點星光襯托得似仙子的臉面靈動,而且十分慵懶。
她是個美人兒,在薛逸眼里,李持玉的任何一個動作都可稱作畫,若在以前,午後她納涼之時,他總會在窗前擺上筆紙,勾勒出她的神態,擺在書房里,每日抬頭,便好像看到她隨處在眼前。
她太過美好,美好的讓他得到她便覺得此生無憾,她也太過冷酷,她若不理他他便覺得難受窒息。
薛逸上前,擺手令打算通報的丫鬟都退下,他由著以前的習慣溫柔替她梳理長發,伴著清風一點點幫她晾干。
李持玉已感覺到他的靠近,因為除了他,沒人再有這麼熟悉的手勢,她睜了睜眼,眼簾微動,便听薛逸道︰「還有半刻鐘便晾干了,你且歇著吧!」
李持玉再度閉眼。
薛逸晾干了她的長發之後,注視她安詳的面容,感覺她似乎睡著了,在她唇上輕輕落下一吻,低嘆︰「我是那麼地想要你,讓我怎麼放任你和崔景一起,玉兒?」
李持玉忽然睜開眼,以至于薛逸一怔,起身離開她,訕訕一笑,眼神憂郁和不甘。
相比他的溫情,李持玉實在冷情太多,像一塊無法感知溫度的冰,又或者她沒有心,因此無法像他那般纏綿留情。她專注地盯著他,卻忽然冷漠地道︰「我想通了老嫗的話,你帶我見高老先生,是因為你一直明白老嫗所謂的使命是麼?」
作者有話要說︰帝女開始更新,我把大結局細化一點吧,也不長,反正就兩章左右。因為我再不更新可能有人要罵我了。
我快把這個文和《掌事姑姑》混淆了,寫的時候要區分一下劇情,不能串戲了,兩個女主的性格也差很多,寫的時候要換位思考,剛開始動筆有點精分,不過兩個文同時寫結局的感覺蠻爽的,o(∩_∩)o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