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大夫被扶下馬車時,六嬸都哭了,咋成這樣了?
花白的頭發亂哄哄的頂在頭上,臉色灰敗,雙眼渾濁,嘴唇干裂,見了瑤光等人,雙眼噙淚,嘴唇顫抖著,徒勞的張了幾次嘴,只發出幾聲毫無意義的嗓音,顫巍巍的站在院子里,有些搖擺,似乎離了鄭鈞放在他胳膊肘上的支持便隨時會倒下一般,暗灰色的道袍上幾處明顯的火燒痕跡,渾身髒兮兮的,跟從花子堆里扒拉出來的一般。
「先弄點軟和點的吃的來。」
老頭兒這是餓的,又餓又凍,但凡肚子里有丁點糧食墊底兒,也得先敲打他一番才行,不能讓娘子受累的言辭那是張口就來,每見必念,不知道的還以為阿瑤是他家寶貝被他這小賊偷了去,真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啊,可不像今兒這般,見了他跟見了親兒一般般,抖抖索索的,二話不說,立時就要往馬車上爬,也不說一聲門鎖在哪,他怎麼著也得把大門鎖上啊。
稀里嘩啦的,一大碗熱湯面下肚,老頭子杜大夫靠坐在火炕上,舒舒坦坦的打了個飽嗝,長長地出了口氣,總算活過來了,餓了幾天,那滋味,他這輩子都不想再接濟別人了。
「怎麼弄成這樣?」
「我也不知道啊,一去他家,二話不說的,爬上馬車就催我回來。」
鄭鈞也解答不了瑤光和六嬸的疑問,按說上上個月他才給他送了糧食,五十斤的白面,十來斤小米,二十來斤大米,幾大塊燻肉,各色干菜雜糧,阿瑤收拾了一車的東西,足夠他吃到過年了,哪里知道會弄成這般模樣,那所小院兒里,亂七八糟的,灶也塌了,鐵鍋不知去向,老頭的正房里更是翻得亂七八糟,一件像樣的東西都沒留下,他之前送的米糧更是不知所終,仿佛遭了強盜洗劫一般。
唉~~!
老頭子長長的嘆了口氣,「你們是不知道啊,老頭子我活了大半輩子,十足十的大善人一個啊!」
鄭鈞面無表情,瑤光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了低頭,六嬸兩眼目光游離,小兒滿臉好奇。
老頭子干咳一聲,知道混不過去,嘟囔了幾聲,不自在地三言兩語交代了一下緣由,陰溝里翻船,老臉有些掛不住,索性臉上髒污,看不出來。
「那一家子黑了心肝的,活該他們餓死!這樣的人就不能可憐他!」
人家鄧大夫好心送糧食給他們解饑荒,他們竟然回過身來,趁夜把恩人家里的糧食偷盜一空!這世道,狼心狗肺的人咋這麼多?
狠罵了幾句,六嬸口頭上替老頭子出了口閑氣,不由得又想起自己的繼女來,歪纏家胡攪蠻纏強要走她半袋子糧食便再也不露頭了,唉!不由得暗暗傷心起來,這世道啊!
「要不我去看看?」鄭鈞看了眼鄧大夫,看他的意思,他若想出這口氣,也不算難。
老頭子擺了擺手,「算了,都是些苦人,那小子還不到十三,下頭還有個妹子,老娘也沒幾天活頭了,就當老子行善積德了!」
鄭鈞見老頭子不欲追究,便也不說什麼,由了他去。
便轉了話題,伸出右手,點頭示意瑤光上前,要給她探探脈。
鄭鈞看看他那只干瘦髒污的爪子,皺著眉頭道︰「你先歇歇,讓六嬸熱點水,洗漱洗漱,明日再探脈不遲。」
瑤光在一邊暗暗的松了口氣,還是她的三郎厲害,她自己都不好意思嫌棄鄧大夫不干淨。
老頭子看了眼四周離他頗遠的眾人,訕訕的收回了自己的爪子,放在鼻子底下聞了聞,似乎有那麼點髒。
哼,這幾天,他餓得喘氣都嫌費勁,哪有力氣洗漱!真是,別看你們一個個干干淨淨的,除了小阿瑤,其他的都拉過去餓幾天,看你們還嫌棄!
老頭子仿佛看見一個老花子帶著衣衫襤褸的青年花子,腳邊還有一個小花子,三個花子餓得走不動道,髒不拉幾的靠坐在牆角曬太陽的樣子,不由得笑出聲來︰哼!你們也有今天!看見小瑞更是怪笑連連,嚇得小兒連連倒退。
鄭鈞瑤光無奈地相視一眼,趕緊打發老頭子洗漱去,一人一邊拉了小瑞回了正房。
老頭子鄧大夫在鄭家歇息了兩天,就又活過來了,整日里除了給瑤光探探脈,就是帶著小瑞滿院子折騰,連帶著也折騰小瑞,鬧騰的鄭家雞狗都嫌了。
「爹啊,老爺爺什麼時候回城啊?」
小兒皺著眉頭,愁得不行,扎馬步的時候有個人在旁邊淨講些笑話逗你,給誰也扎不好啊,上次非要玩鑿冰釣魚,好幾次差點把他弄進冰窟窿里,昨天又要拉著他上山打獵,娘說山上有餓狼,他不去,還笑話他膽小……他的日子好難熬啊!
鄭鈞也頭疼的不行,老頭子來了半個月了,絕口不提回城的事,多半是要賴在鄭家過年了。
瑤光也心疼整天炸毛一般的小兒,絞盡腦汁想出個法子。
跟鄭鈞商量一番便把大門左側的東南屋也就是老頭子的暫時的臥房隔出大一間來,做了書房,讓老頭子代替她教村里的孩子認字。
自從瑤光有孕,鄭鈞怕她勞累,新安村里的孩童便斷了上學,鄭家教學向來不收束脩,雖說只教小兒們識得幾個字,不做那睜眼的瞎子而已,可新安村這種地方,有幾家的孩子是奔著求功名去念書的?別的不說,就說村里那當了負心漢氣死發妻的李秀才,生生把李家的家底都折騰空了,要不是遇上瞎了眼的張金魚他爹,傾了大半個身家接著供他,能考中秀才?那是生生的用銀子錢堆出來的,別說新安村了,就是鎮上也沒幾家敢供著孩子去求功名的,就是送去學幾個字,也得那富裕人家才送得起。
咱新安村就不一樣了,誰家孩子都能去,還不要半文錢,再說這大冬天的,家里糧食又不多,俗話說的好啊,半大小子吃窮老子。這話一點都不假,*歲的小兒在外頭瘋跑一天,回家吃的比老子都多,餓的也快,大人們恨不得小兒們都一動不動的呆著,喘氣都少喘兩口好省些糧食,可誰家孩子能管得住?扭身的功夫就沒影了,再找就得到吃飯時候了。
此時鄭家開學堂,真是合村稱贊啊,要不是沒錢,真能湊錢送塊‘及時雨’的匾額過去。
張大年把消息一說,村里的小兒們嘩啦啦的全被大人送到了鄭家大門口。
數一數七十多個,最大的十七最小的五歲,原先是瑤光教授,便只收十歲以下的孩童,如今換成了鄧大夫,年齡便不是問題了,大概是村里能來的都來了,正當年的時候,誰不想乘著空閑認兩個字呀,學成了就是給人寫個字兒稍個信兒也不用求人了不是。
鄭鈞把前來認字的小兒們分成兩撥,每一撥都是隔一日學一日,沒辦法,屋子就那麼大,坐不下七十多個人,就這樣還是都擠著坐呢。
鄧大夫學醫之前就有功名,教些個蒙童還不在話下,在後院弄了跟光滑的小棍子,夾在腋下,拿了瑤光備的書本一臉奸笑的走馬上任了,鄭家小兒雖好玩,可就這麼一個,未免單調了些,如今他家阿瑤給他弄了這麼多小兒跟他玩兒,真是孝順啊!
因著前些年修整後院的時候為了安全,鄭家大門外又用石頭砌牆圈出個大院兒來,做書房的東南屋也在外牆上開了門兒,方便孩童們進出,也不打擾鄭家的日常生活起居。
是以,老頭子整日里忙得連院子都顧不上進,連午飯都得六嬸送過去︰
「也不知道樂個啥?背不上來救打手棍,打人那麼可樂麼?還真是個老小孩兒。」
鄭家三口終于松了口氣,家里有個比小兒還鬧騰的老人真是愁煞個人了。
鄧大夫安生,瑤光又不消停了。
來念書的孩童們,每日念書辰時來酉時走,午間一個時辰回家吃飯,可現如今還有幾家能吃得起午飯的?便是晚飯也多是清可照影的稀粥而已。
瑤光見念書的孩童們每每來廚房要冷水喝,便留了心,幾次下來才知那是餓得發慌用冷水充肚皮呢。
看看手邊的小瑞,輕撫月復中嬌兒,再看看餓著肚子念書的孩童們,鄭家阿瑤把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貫徹執行了一下︰鄭家的學堂未末時分免費提供半碗稀飯,學童們請自帶碗筷。
六嬸熬的不太濃稠的粥,粥里有剁碎的燻肉,還有些干菜沫子,雞蛋絲兒用咸鹽調了味道,一人大半碗,管不了大用,卻能讓這些孩童們不用一趟趟的跑廚房喝冷水了。
新安村小兒們上學的熱情空前的高漲!
念書雖然受拘束些,先生的小棍子也打得勤些,可學堂里暖和呀,熱乎乎的,就是穿的最少的劉三兒都說不冷,最重要的是中午還給大半碗的稠粥,粥里雞蛋菜肉一樣不少,香的能把自己的舌頭吞下去,大半的孩童幾乎都不吃家里的東西了,就靠著學堂里的稠粥就行,家里的糧食省下來,爹娘爺女乃小妹也能多吃一口,還有好些孩童就是這樣的粥都舍不得吃,仔細的放在桌上,等著放學回家,帶回去,倒進鍋里,添幾碗水大火一熬,夠一家人一人喝上半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