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的時候,鄭鈞就悄然起床了,昨夜累得阿瑤三更才睡,此時睡得正香甜,緊挨著大床的兩張小床上兩個小兒也安然沉睡,小瑞不知夢見了什麼,咯咯笑了兩聲復又睡去,鄭鈞把他踢開的被子掖好,悄然下地,出了房門。
在大門處便能听到門外隱隱傳來的人來人往的腳步聲,車 轆聲,大聲小聲的操著濃濃的鄉音交談打招呼的聲音,還夾著些叫賣聲,想是賣早飯的,這些東西好似陌生的緊,又似印在骨子里的熟悉,便如昨日進了軍營一般,陌生的讓他有些卻步,又熟悉的令他有些酸澀,這個他呆了十年的地方呢,他又回來了!當年帶著滿身滿心的蕭瑟離開,如今又帶著他至親至愛之人回來,只為他和他的阿瑤帶著小兒們能自在的活著。
鄭家的宅子在城東的最西邊。這座名喚陽城的小城算的上是百年老城,城池東面是十數個鄉村有近萬村民,西面出城不過二里便是通往吐蕃只容小隊人馬同行的隘口,除此之外便是群山環繞,朝著吐蕃那一面則是陡峭的山崖,陽城內部,佔地頗大,城里居民卻算不得多,恩,打個比方來說,在中原地帶能夠容納十來萬人口的小城在這兒只住了五六萬的居民,還有五分之一是駐軍營的軍屬。
整個城池一分為二,西面是守衛森嚴的軍營,有一萬多軍士,主要駐守城西不到二里出的隘口,預防吐蕃偷襲。
東面是百姓住家,攤販商鋪,市井買賣,日雜用具一應俱全,雖然粗糙了些,各色東西不甚齊全之外,應付日常起居倒也足夠。
雖然離開了十來年,倒也沒甚大的變化,‘佳客來’的主家仍舊是那個紅鼻頭的老頭子,除了年紀大些,頭發白了,仍舊愛在櫃台後頭站著打瞌睡,‘孫記豆腐腦’攤子照舊擺在街角,唯一的變化就是那個大辮子的孫姑娘成了盤發的孫氏,
晨間的陽光越過一丈多高的院牆灑滿院子的時候,鄭鈞兩手各提著兩個裝得滿滿的袋子,從外開了掛著大鎖的自家大門,身後還跟著一個伙計模樣的小廝推著個小車,車上堆滿了各色菜肉糧食。
打發走了小伙計,鄭鈞把各色糧食菜肉一一放進廚房安置妥當,邊城到底是邊城,果子一樣都沒見著,便是菜蔬也只有那麼四五樣,油只有花生油還貴得離譜,晉地八十文一斤的上好花生油在這里要200文,品質還不算好,他的阿瑤又要跟著他受苦了。
「怎麼買怎麼多東西?」瑤光剛進廚房就見案板上,灶台上放滿了菜肉,足夠一家人吃五六天的,可這麼熱的天,菜還好說,肉放到明天可就不能吃了。
「有幾個舊日同袍晚上來認門……」鄭鈞傻笑,嘿嘿,忘了跟阿瑤說了。
瑤光被氣笑了,「有多少人?關系怎麼樣?家里碗筷盤碟夠麼?幾時過來?客人可有什麼忌口的?有什麼偏好?筵席什麼規格?」一連串的拋出幾個問題,問得鄭鈞有些暈了,請幾個人吃個飯這麼多事兒麼?
瑤光笑吟吟的在一邊等著,鄭鈞訕訕的模模鼻子,「那個阿瑤,不多,就十來個以前的同袍兄弟,都是些粗人,不用弄盤盤碟碟的,炖兩盆肉,炒兩個素菜就夠了。」
瑤光逐一翻檢鄭鈞買回來的菜肉各色米糧,十來斤豬肉,三只洗剝干淨的兔子,還有一塊看不出是什麼,「是驢肉。」他去的晚了,就剩了七八斤,干脆包圓全買了回來。
瑤光不語,接著翻看剩下的菜蔬,六根黃瓜,刺兒都沒了,倒是不怕扎手;一顆白菜還算新鮮;兩個茄子,皮都掐不透,最少是三四天前摘的。
「這些菜說是從外地運來的,咱們當地還沒下來呢,得下個月才能吃上本地菜,說是有五六種。」
鄭鈞見瑤光檢查菜蔬,趕忙在邊上解說。
「嗯,作料在哪?」瑤光對他的解說不置可否,接著看地上的面袋子。
「額?嘿嘿,等會去買,雜貨鋪子就在咱家西側,一刻就能買回來。」鄭鈞悄悄的擦了一下額頭上不存在的冷汗,阿瑤這樣子算不算在生氣?
「外頭有賣缸的麼?大甕也行。」這些米面得可不能就這麼放在布袋子里,日子久了,怕是得生蟲子。
「有,我馬上去買。」此時的鄭鈞比小瑞還听話,若是鄧大夫能看見這一幕必定得給他個大大笑臉說一句︰「孺子可教也!」
「回來!」瑤光制止一只腳已經踏出廚房門的鄭鈞,溜這麼快,她又不是老虎,不對,三郎的功夫打只老虎,好像不難,難道她比老虎還可怕麼?
「那個,阿瑤,還有要買的啊?」鄭鈞訕訕地收回邁出去的腳,乖乖的站在瑤光身邊,阿瑤真的不高興呢。
「咱們聊聊吧。」瑤光洗了手,率先出了房門,在門口牆陰下的小凳子上坐了,又拍拍她身邊的凳子,一副長談的樣子。
鄭鈞有些躲閃,猶豫著不想坐下,「那個,阿瑤,我去看看小瑋。」對,好半天沒見著小瑋了,小兒還小,沒人看著可不行。
「小瑋剛睡了,沒有半個時辰不會醒,小瑞在寫大字,也順便看著小瑋。」瑤光三言兩語掐斷了他想到的和即將想到的兩個借口。
「三郎,我好像從來沒有給你說過娘家的事。」瑤光面色平平語調亦平平。
鄭鈞卻听得心里起伏不定,一個他從來不願也不敢想的念頭在他心里掙扎不斷,越來越有力,似乎就要月兌離他的束縛,他勉強按下起伏不定的心緒,凝神听阿瑤說話。
「你見過我家的宅院,地處內城與外城之間,位置最佳,佔地一百三十六畝六分,院內修的文雅精致,歷經百年不見滄桑,只每年的修繕費用便要白銀一萬兩。」
瑤光語氣仍平平不見起伏,說起這些足以讓她驕傲,令他自慚的話語,像是在說今天天氣很好,風和日麗一般,卻听得鄭鈞面色有些慘白,他便是豁出命去,也給阿瑤掙不回這樣的富貴,枉他之前還之前還大言不慚的說要阿瑤過得富足自在。
「里面個花園,花園里春夏秋冬皆有花開,曾祖母,祖母,母親,嬸嬸們,姐妹們最愛東籬把酒或是踏雪尋梅,若是到了春夏,還有京郊的幾個莊子,或是安步尋春或是登舟采蓮,動則僕婦上千,車馬無數,銀錢如流水一般。女眷們的衣衫頭面更是除了最愛的幾件幾常戴以外,各色金銀寶石珍珠,一匣子一匣子,從出生攢到出嫁,得長輩寵愛些的姑娘除了賞人能得十來匣子。」
鄭鈞粗糙的大手上青筋暴起,他幾次想要伸出手去再握一握阿瑤白女敕的小手,卻是不敢,阿瑤描述的那些生活他從來未見過,便是想也想不到,好似天上的神仙一般,打扮精致,逍遙自在,可他的阿瑤卻因他的強求墜落凡間……她要回天上去麼?回到她原本的生活里去?可他呢?他要怎麼辦?沒了阿瑤,他要怎麼活?
瑤光無視鄭鈞那慘白的臉色,冷厲的五官和暴起的青筋,有些事須得他自己想通才行,她便是再心疼,也得走這麼一遭︰
「祖父,父親,叔父,各房的兄弟們皆出身科舉,從曾祖到父親這一輩,曾家出過三個狀元,兩個探花,二甲進士三十六名,若有子弟中了三甲同進士,便是羞也羞死了,萬不敢聲張的,唯恐墮了曾氏的名頭。」
鄭鈞有些發蒙,怪不得阿瑤能默出數十本書,出身這樣的文豪之家,便是被那些書本燻也燻得出些書墨香味來,而他出身寒微,更是一介武夫,阿瑤的好些書,要她逐一講解才能看懂……
「曾家在朝為官者眾,族中子弟多為一方縣長,嫡支中我父官居正四品戶部侍郎,二叔父乃揚州知府,三叔父禮部侍郎,你說曾家算不算得上鐘鳴鼎食之家?」
「算……算的。」
鄭鈞的嗓子干啞,回答瑤光的幾個字幾乎是直接從肺腑里蹦出來的。
瑤光聞言燦然一笑,可那笑里卻帶著明晃晃的諷刺,「我自來不得母親歡喜,在祖母膝下長大,祖母自知年歲無多,從我五歲起便親自教導我內宅事務︰主持中饋必定得恩威並重,賞罰分明,才得服眾,為人婦,須得上孝敬公婆,侍候夫君,調養身子生育兒女,教養兒女,下要管理小妾,通房庶出子女,嫡庶須得分明,不可讓庶子壓了嫡子風頭,亂了嫡庶禮法,也不能嚴苛了庶子,讓他不學無術,壞了門風,兒女們的女乃娘們必定得在孩兒兩三歲斷女乃之後就放出去,以防孩兒們親女乃娘遠親娘,還要嚴防死守,防著兒女們不遭暗算,健康長大,于妾室通房一道,便要看男人的態度,若男人是個知禮的,上下尊卑分得清,守得住,便可拿規矩壓住那些妾室通房,若是男人偏愛小妾通房,便要費事點,若籠得住男人便籠,若是籠不住,便要侍候好公婆,照顧好子女,行挑撥離間于小妾之間,防止她們抱團一致對上主婦,看她們文斗武斗,卻還要控制好範圍,不能亂了後宅,惹的男人惱火,怨怪主婦無能,或是引火燒身,須得做到片葉不沾身才好,于外要協理好貴婦之間的關系,將男人們不能說,不便打听的事,說出來,打听回來,該結交的結交,該遠離的遠離……祖母說我必得做到這些,才算得勉強可入婆家大門,若不成,還是自梳在家的好,免得將來做個糊涂鬼連累子女受苦一生。」
鄭鈞驚呆了,若是她的阿瑤,這樣爾虞我詐,危機重重的地界兒不適合他的阿瑤,他的阿瑤應該千嬌百寵,悠閑無慮的活著才好。
「這些內宅婦人們,從嫁人起,便要熬油一般的熬著,便是連夜里睡覺也要睜只眼楮,看著身邊的人是否還忠于自己,祖母說,世上從來沒有絕對的忠誠,一旦敵人的籌碼高過她心里的那根線,你便如初生的嬰兒般不堪一擊,你日常的一飲一飯,一針一線,行坐起臥,有絲毫的紕漏便得身死還要連累孩兒們小小年紀便要應付繼母,庶母,庶出兄弟姐妹,繼母所出的弟妹們,除非長大成人,有了自己的力量,否則便是連個安穩覺也不敢睡的。」
這些東西祖母整整教了她五年,如今看來便如一場噩夢一般,幸而夢醒了,而她身邊,有他,幸好。
「許多婦人活不過三十,失了親娘的小兒們亦少有能長大成才的,便是最長壽的婦人能活過五十的亦不多見,幾十年的心思算計早就熬干了她們的血肉,三郎,你願意我像這樣生活麼?」
瑤光的語調仍舊平平,听得鄭鈞耳內確如晴天霹靂一般,他的阿瑤竟然在那樣危機四伏的環境里活了十六年,這十六年里怕是比她說得還要嚴重些……
「阿瑤……」
作者有話要說︰新安村實況轉播︰
賑災的糧食還未發到新安鎮便被突如其來的‘搶美女’風波蓋住,要下發的糧食也被府衙小吏們貪污挪用私賣一空,欽差大人忙著辨認美女和享用美女,自然顧不到這些小事,整個新安鎮幾千戶人家,糧缸空了九成,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便是啃樹皮也活不到麥收去,唯有一半存著些許蝗蟲粉,養著幾只雞的人家,湊合著咸菜缸里的幾塊不多的咸肉勉強度日。
新安村里,鄭家的學堂一天兩頓的粥飯養活了幾乎整個新安村民,好些的人家小兒們在學堂喝粥只省下些許口糧勻給父母,窮些的,整個一家子就靠著小兒每日領回來的兩半碗稠粥添了水沖開填肚子,雖不得溫飽,卻能勉強度日,不至餓死,也算得幸事一樁。
眼紅新安村的人家不在少數,可也只得在一邊看著眼紅嘴饞而已,少數的能跟新安村勾連得上的人家就少不得動動心思了,像停妻再娶,氣死發妻的李秀才就悄悄的回了新安村,住進祖上留下來的已經塌了屋頂的老宅里,帶著小兒去鄭家自薦,要做教書的先生,小兒也進學堂念書;張梅花因著鄭家主事的鄭氏夫婦皆不在家,她的繼母可就是一方獨大,想來養活她幾個小兒也是不在話下,甚至她也能在鄭家謀份活計,做些打掃,不為別的,能吃個飽飯便好,……一時間,整個新安村里,群魔亂舞,都朝著鄭家的粥飯而來。
第二更在晚間七點左右,第三更在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