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重生
謝瑤沒有想到,她的人生竟然真的可以重來一次。
她是被貼身丫鬟映雪吵醒的。
「姑娘!」映雪氣喘吁吁地喚她,聲音急促,「平城那邊兒來信,說是大夫人要不行了,叫咱們再快些趕路呢!」
謝瑤呆呆地看了她好一會兒,又掐了掐自個兒的手臂,好不容易才消化了她竟然回到六歲那一年的事實。
她是庶出,母親常氏是漢人,很得父親寵愛。謝瑤出生在父親任職的陽夏縣,打小便生活在那里。由于不受遠在京城的嫡母管束,她在家中自在隨意,根本不知道勾心斗角這四個字怎麼寫。六歲那一年,父親的正室宜川長公主病重,把他們一家五口騙了回去。
沒錯,是騙。宜川長公主不過小恙,她只是想騙父親回平城的家罷了。
謝瑤對嫡母最初的記憶,就始于六歲那年的夏天。
那一年的盛夏里,熱氣浮動在空中如野獸般蠢蠢欲動,連花園里的葉子也曬出了薄汗,綠油油的一片。
涼亭里,伴著陣陣蟬鳴,謝瑤雙目微垂,輕輕撥動七弦琴。她年紀尚小,沒有多少力氣和技巧,一首簡單的曲子彈得斷斷續續,但卻是漸入佳境。
一曲《幽蘭》即將進入尾聲的時候,琴聲驟然停止。一只繡著名貴東珠的錦履,踢翻了她娘親當做寶貝的琴。
謝瑤抬起頭,便看到嫡母元氏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用一種輕描淡寫的語氣說︰「哪里來的賤婢?吵死了。」
謝瑤雖是庶出,但在陽夏的時候,都是她娘親管家,她是府中唯一的小姐,從未受過這等侮辱,心頭如何不恨?但她擁有成年人的心智,知道自己不可強行出頭,便忍了下來,對嫡母行禮。
「天生的狐媚相。」宜川長公主不屑地輕彎嘴角,「漢人生的下賤東西,就只會用這些靡靡之音迷亂男人心神。」
「漢人怎麼了?」謝瑤有些茫然地看著她,不懂她語氣里的輕蔑。她的母親就是漢人,在陽夏這幾年,她從未發現府中上下對漢人有所輕視。
謝瑤的貼身婢女映雪當時已經年滿十歲,多少懂得些人情世故,心知那是因為常姨娘得寵,府里人才不敢做出輕視漢人的樣子,實則在大遼,漢人的地位是極其低下的,在歧視漢人最為嚴重的地方,漢人甚至連豬狗都不如,鮮卑貴族可以隨意打罵甚至殺掉無辜的漢人。映雪見到宜川長公主雍穆的臉上染了一層肅殺,便惶然膝行到長公主面前,身子低到了塵埃里,「夫人恕罪,四姑娘還小,她尚不懂事……」
「我看不懂事的是你才對!」元氏冷冷挑眉,眼底的憎惡竟是毫不掩飾,好像在看什麼髒東西似的,「主子說話,也輪得到你這個賤婢插嘴?」
映雪驚慌地磕頭認錯。
元氏卻不理會映雪,由著她磕破額頭,染了滿地鮮血。她提步上前,緩緩俯身盯著謝瑤,如同毒舌吐著信子一般,帶著惡毒的笑容開口︰「既然你不明事理,就由我這個做大娘的教導你。」
她盯著謝瑤烏黑純澈的瞳仁兒,一字一頓,輕且殘忍地告訴她︰「漢人,就是鮮卑人的奴隸,世世代代只配給我們鮮卑人提鞋的賤種!」
謝瑤從未被人這樣羞辱過,氣的渾身發抖,一雙美目瞪的圓溜溜的,眼底全是恨意,卻也只能隱忍不發,垂下頭來。
她和母親常氏生得十分相似,但比常氏更要美上許多。微微低頭的時候,鬢邊發絲服帖的落在白皙的面頰上,更顯柔弱可愛。元氏見了,自然又是一陣嫌惡,「你娘也是一樣,昨兒晚上是她給我洗的腳,今天早上是她給我提的鞋。你是漢人,將來也要好好服侍我們鮮卑人,知道麼?」
謝瑤低著頭,緊緊抱住被踢翻的古琴,幾乎咬破紅唇,低低的應了一聲「是」。
元氏見她老實無趣,這才帶著侍女們悻悻地離開。
……
那些事情,發生在二十多年前,遙遠得仿佛已經是上輩子的事情了。不,準確地說,那就是她上輩子發生的事。
今生,她不想再受那些侮辱。
謝瑤清楚地知道,當今天子親政之後會實行漢化改革。那個時候,鮮卑貴族改為漢姓,北朝不允許再說鮮卑語,不能穿胡服。他們這些驕傲的狂妄的鮮卑人,都要穿上漢人的衣服,說漢人的語言!就連北遼的都城,也會南遷到洛陽!
可是那些都是很久以後的事情了,今生她能做的,是盡量讓這一天提前。可是現在,這種歧視漢人的風氣還是難以改變。
顛簸的車子里,謝瑤靠在車壁上閉目假寐,思考著自己的將來。
她尚年幼,嫡母仗著是皇家長公主,對漢人極盡打罵、侮辱。元氏一不在意民間風評,二不把老實巴交的父親放在眼里。只要嫡母在一天,就絕不會有她的好日子過。
上一世元氏裝病,父親不知,後來只當是元氏的病漸漸養好了。她和母親在元氏眼皮子底下討生活,不知道吃了多少苦。現在她尚年幼,沒有辦法和元氏相爭,想要過上好日子,只有躲開元氏這一條路可走。
可是,她要怎麼逃離元氏的控制呢?不光是她自己,還有常氏和她的一兄一弟。
她的父親是當世有名的陳郡謝家之子,當今太皇太後的佷孫。只可惜父親雖為謝家嫡系,卻是庶出中的庶出,生母又是完完全全的漢人,在家族中向來不受重視。娶妻之前他只是個不知名的小吏,尚公主後,才得了蔭蔽,被推舉為正七品陽夏縣知縣。
能在家鄉做父母官,悠閑自在,實則並無壞處。但元氏不肯,她自傲于皇家的公主身份,瞧不上陽夏小城,堅持帶著一兒一女在京中過活。現今幾年過去,估模著也是受不住一人寂寞,便動了把父親騙過去的歪心思。
父親謝葭有三子三女,長子長女皆是元氏所出,脾氣與元氏如出一轍。次子謝瑯、次女謝瑤,和幼子謝璋,都是最得寵的常氏所出。還有一個小女兒謝玥,是父親前幾年進京探親的時候,和元氏的婢女所生。
謝瑤上有哥下有弟,在陽夏的時候可謂悠閑自在,整天想著的只有下一頓吃什麼好吃的。可現在不同了,一旦回到了平城的家,元氏加上嫡長子和嫡長女這三個霸王壓在她頭頂上,她整整八年都不會有好日子過。前世或許是因為她受盡了元氏母子三個的折磨,入宮之後元謙寵她幾分,她才會覺得那麼的幸福吧。
想到這里,謝瑤又是長長一嘆。
映雪听了,在一旁笑著說︰「四姑娘可真有意思,哪有人裝睡還偷偷嘆氣的。」
「要你多嘴?」謝瑤睜開眼楮,瞪了映雪一眼。
映雪笑嘻嘻的,取來件外套為她穿上,「姑娘,落腳的地方就要到了,咱們準備下車吧。」
謝瑤點點頭,由著映雪服侍。等穿好了衣裳後不久,馬車果然停了下來。
她搭著映雪的手跳下馬車,雙腳剛剛落地,就听到小弟在那里撒嬌抱怨趕路趕的太急,他暈的想吐。
常氏被那小祖宗鬧得沒辦法,就讓女乃娘抱著謝璋。誰知謝璋還是不依,非要常氏親自抱他。常氏頭疼的很,怕他再賴在這兒不肯走了,只好親自抱起了小兒子。
謝瑤見了不由微微一皺眉,小弟從小就被嬌慣壞了,不知道好好讀書,學了一身少爺脾氣,長大後游手好閑,沒個正性,也難怪後來會惹出天大的麻煩來。
謝璋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全家都寵著他,放在手里怕摔了,含到嘴里怕化了,就連元氏都忌憚著公婆的臉色,不敢輕易對謝璋出手,只是采取了捧殺他的法子,把謝璋養的不像個樣子。以前她自顧不暇,沒想著好好教導弟弟,現在看來,教育要從女圭女圭抓起,可馬虎不得啊。
謝瑤走上前去,對常氏懷中的謝璋笑道︰「阿璋,下來,阿姐牽著你走。」
「不要。」謝璋扭過小臉,果斷拒絕,「走路好累的。」
謝瑤輕輕冷笑一聲,「累?這一路上,你走路了嗎?那些步行的奴僕都不喊累,你一個坐車的郎君,哪里走不得這幾步路了?若說坐車累,阿母坐了這麼久的車難道不累?你還要阿母抱你,你自己說說,你可否懂事。」
常氏見女兒不高興了,還以為是女兒吃味自己沒有抱她,含笑安慰道︰「阿瑤,我沒事。你弟弟還小呢,由著他也罷。你若也累了,便叫女乃娘抱你罷。」
謝瑤擋在母親身前,認真道︰「阿母,若是我們在陽夏住一輩子,我自然不會在意這等小事。只是阿父帶著我們進京,到了平城,若再這般嬌縱小弟,我只怕……」
她話未說完,常氏便是心中一凜,倒是她疏忽了!以往他們全家人過分寵愛幼子,在陽夏無人管制也就罷了,日後到了京城,在元氏眼皮子底下討生活,這不是把把柄往人家跟前送嗎?
常氏再寵愛幼子,這點兒數還是有的,趕緊放下謝璋,模模他的小臉兒,和藹的道︰「阿璋,和你阿姐一道走。」
謝璋重重的哼了一聲,甩起小袖子,誰也不看,扭過頭自己蹭蹭蹭的走了進去,氣鼓鼓的樣子煞是可愛。
謝瑤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這個阿弟,就算給她惹過再多的禍,也終究是她的親人啊……幸好,這一世還來得及調-教這只小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