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黨戰場趙軍丹河營壘,黃沙彌漫、煙塵籠罩。
瘦骨嶙峋的趙國士兵們透過雜亂的鹿砦和柵欄目光呆滯又驚恐地注視著前方。趙軍中甚至有不少婦女悲聲哭泣、混雜其間,其中一名身著白衣、面容憔悴的婦人焦灼地安撫著襁褓中被驚醒的嬰兒,嬰兒響亮的哭聲和人群中低聲的啜泣,令人絕望、心碎。
殺氣騰騰的秦**隊正在黑壓壓地步步逼近,陣前是三、四百名不穿鎧甲,身著布衣,輕便戰靴,袒露右臂、背負勁弩和盾牌的虎賁戰士,每個人都一手持青銅利刃、一手提著血淋淋的人頭,滿身血污和傷痕、步履沉重、殺氣騰騰。目睹秦軍先鋒部隊的赫赫虎威,任何軍隊都會為之膽寒。就在剛剛結束的激戰中,秦軍5先鋒部隊陣亡十有**,幾乎全軍覆滅。
前鋒部隊後面是整齊森嚴的車陣,馭馬嘶鳴、軍旗獵獵,車輪隆隆碾壓、震撼著大地,但戰車的數量明顯少了很多,幸存戰車上的甲士也是稀稀落落,殘留著大戰的痕跡。
車陣之後是秦軍步履矯健的弓弩部隊,隊形密集,每隔一小段距離,就布置有需要幾個人來操作的弩車,巨大的弓箭仿佛長矛,蓄勢待發。這正是令六**隊為之喪膽、最具威懾力的秦軍戰斗核心。眼下,這只部隊的傷亡也極其慘重,能戰者不足一半了。
弓弩部隊後方是隊行高度密集,一身重甲、頭戴面具,一手持長鈹或長戈、一手持巨大堅盾的步兵部隊,步履鏗鏘、甲光耀日。就是這樣一只重甲部隊的傷亡,也高達八成,幸存者血泊滿身。
掩護秦軍左右兩翼是野蠻凶橫、驍勇無忌的騎兵部隊,多數騎兵的馬鐙下都懸掛、晃動著數顆滴血的人頭。
「分」!一聲喝令下,秦軍蝟集的軍陣正面如一扇門一樣緩緩打開,兩乘戰車在數百名騎兵的掩護下緩緩出于陣前。
前面一乘駟馬戰車形制奇特,兩側設置有巨大的戰鼓(秦軍為激勵士卒奮勇前進,特意撤掉了收兵的銅鑼)和裝甲帷幕,各有一名鼓手肅立戰車之上,馭手的後面設置一方大案,金盔銀甲,絡腮胡須、豹頭虎目,威風凜凜的秦軍統帥白起端坐正位,大案上擺放一面木板刻制、膠泥堆累的長平攻防地圖。兩名幕僚分坐兩旁,另有兩名貼身護衛虎視眈眈按劍立于身後。
後面一輛戰車上是一群刀斧手,看押著三名身著鎧甲卻披頭散發、雙手被反縛的趙軍將領。
「止」!又是一聲喝令。
武安君白起徐徐站起,高大威武。
「趙國將士們,大秦王師對你們表示敬意!兩年多來的征戰,你們已經用行動證明自己是真正的武士,我們非常高興能與你們這樣的對手交手。」
「但是,你們已經無可挽回地失敗了!你們疲憊不堪、饑腸轆轆,你們把戰馬都殺了吃肉,甚至殺傷兵為食,你們連武器都拿不起來了。現在,你們已經不配做我們的敵人。你們的主力冒險出擊突圍,已經在長平被全部殲滅,化為灰煙。你們的援軍損失慘重,已經向邯鄲退卻,你們已被合圍,孤立無援。大勢已去,繼續抗拒又有何益呢?」
「帶上來!」白起呵斥道。
「諾!」刀斧手連拖帶拉,把三名滿身血污、步履蹣跚俘虜押到陣前,強行按倒,跪在地面的塵土里。
對面趙軍營壘中一片驚呼,原來這三名俘虜正是趙軍統帥趙括和兩員戰將李豐和韓威。
趙括緩緩回轉頭,目視白起,幽幽地說︰兵敗至此,死無可懼。生為趙人,死為趙鬼,來生再戰吧。----孰無父老妻兒?惟願將軍放趙國困頓士卒一條生路。
言罷閉目,面對趙**營方向三叩首。
白起狂笑不止,「斬」!
「蒼天懷德,厚土載物。護佑我趙國吧!」
魁梧彪悍的刀斧手刷地舉起大刀,瞬間白光閃過,血光四濺,三顆人頭骨碌碌滾落塵埃。
白起撫模著自己傷殘的左臂,仰天長嘯,淚如雨下︰胡陽啊!你在天之靈看到了嘛--兄弟今日為你報仇啦!
「傳令!將敵酋首級置于木函中,急送咸陽報送我王。」
幕僚說道︰「大將軍,國境北戎騷擾,我王已令王統領丹朱嶺守軍,主公正星夜趕回咸陽。」
「速派快馬,追趕我王,速報軍情。」
「諾!當前敵情當如何稟報?」
「可言今日日落之前,丹河趙軍已無存。我大秦軍稍事休整,欲速進邯鄲,殲滅趙國。另外,傳令王固守營盤,整頓兵馬,不得擅自出戰,三日後子時起兵,進上陽谷,不得有誤!」
「限一個時辰之內趙軍投降,否則,同此殺無可赦!」
秦軍士兵紛紛把手中拎著的頭顱拋棄在陣前,頭顱亂滾,片刻就堆積成一道骨肉築成的「山梁」,借以恐嚇敵軍。
趙軍中軍大帳,趙國將領右將軍趙汶召集部屬,商討軍務。
將領們分坐兩旁,趙汶心情沉重地說︰兵援上黨,結怨強秦,此第一失也。兵進遲緩,半途布防,此第二失也。後援不濟,糧道斷絕,此第三失也。中途換將,戰策逆轉,此第四失也。未知此戰于趙國情勢之險惡,而秦國君如明燭觀火,竟親驅國民,迂回遠征,斷我生途,而吾王令國民堅壁清野、退守邯鄲,置我外軍于不顧,此第五失也。主將棄守,貿然野戰,如蛾撲火。然固守又有何益,徒待自斃耳!此六失也。非吾等不戮力為國,以求苟全,有此六失,雖良將徒喚奈何?藺相如者,國賊也!如可復歸,當誅此賊。
「我師還有多少兵力,可為一搏?」
「報告將軍,趙括將軍突圍帶走25萬兵馬,我營尚存18萬老弱傷兵,隨軍婦孺約有萬人,箭矢糧草已絕。」
「馬匹都殺光了,草木亦食盡,士卒爭尸而食,羸弱不堪,雖弓弩難舉。」
「天欲亡我!欲戰不能」。
「大丈夫死則死耳,何足掛齒!」
「投降敵國,雖自取污名,非吾等苟且貪生,唯我趙國1萬士卒父母妻兒不可養,不恤民子,逆天不仁。」
「投羅之鳥,尚有翼。擊石之卵,尚有殼。(投降)實屬無奈啊--」
「國有國法,軍有軍規。從容赴死,武士天職。豈可屈膝,羞祖辱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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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將軍趙汶終于打斷了眾將七嘴八舌的討論︰「時乖命蹇,當順天而為!傳繳三軍,午時開關請降。」言畢,起座離去,眾將面面相覷,鴉雀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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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軍帳中,愛妻雲娘緊緊偎依在趙汶身旁,潸然淚下。
趙汶愛憐地撫著雲娘的長發和臉龐,為她拭去不停奔涌的淚水。
「夫君呀,結發之時你親口答應過我的,願如燕雀終生相守,生則同衾,死則同穴。奈何竟要棄我們妻兒不顧,獨上黃泉。妾身既嫁夫君,寧願死生相陪。又何惜性命,苟活于世而去耐受那天人永訣、寂寞長夜。
「雲娘,斷斷不可!吾身為趙將,作奸者身死,辱國者族誅。吾喪師必不可生。降服敵國,更為罪愆。惟願以吾身死而拯我趙國十萬生靈,天地明鑒,知我本心。
趙汶深情觸模著嬰兒的臉龐,解下玉佩,交付雲娘。
「看,他睡的多香。--雲娘,你要答應我堅強地活下去,保全我趙家唯一的骨血呀,汝不負所托,我雖死亦無憾矣。這件玉佩,權做信物,日後黃泉夫妻聚首,定當相識。」
「夫君啊,我答應你,我答應你。---」雲娘一頭撲在丈夫的懷中,悲慟失聲。
「我們的孩子,還沒有來得及起個名字。夫君啊,你就賜給他一個名字吧,好歹父子道別。」
「此兒乃趙家血脈,愛妻你族姓高,就稱之趙高吧--」
「雲娘,你一定要記住,萬萬不可返回邯鄲,我雖身死,王怒難消,恐遭族滅。汝母子宜當隱忍,權居異國,待高兒長大,方可以身世相告,千萬謹記。」
趙汶起身向雲娘深鞠一躬,揖手訣別。雲娘較小的身軀依偎在趙汶肩頭,悲情啜泣,思緒萬千,依稀中仿佛又回到了從前︰
蔥蘢河岸邊,一個英俊少年深情凝望著一個美貌羞澀的女孩,耳鬢廝磨,相互偎依在一起。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雎鳩關關在歌唱,在那河中沙洲上。文靜美好的少女,小伙殷切的追求。
長長短短鮮荇菜,順流兩邊去撈取。文靜美好的少女,朝朝暮暮想追求。
追求沒能如心願,日夜心頭在掛牽。長夜漫漫不到頭,翻來覆去難成眠。
長長短短鮮荇菜,兩手左右去采摘。文靜美好的少女,彈琴鼓瑟表愛慕。
長長短短鮮荇菜,兩邊仔細來挑選。文靜美好的少女,鐘聲換來她笑顏。)
---詩經。雎鳩
女孩揮舞長袖,在藍天白雲下、青青草地上快樂地追逐嬉戲,他(她)們停下來,共同俯身吹一朵蒲公英,又抬頭望著它們隨風飛舞、高飛、飄遠、融入溫情的天空。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兩髦,實維我儀。
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諒人只!
泛彼柏舟,在彼河側。髧彼兩髦,實維我特。
之死矢靡慝。母也天只!不諒人只!
(輕輕搖蕩柏木舟,在那河中慢慢游。頭發飄垂那少年,是我相中好侶伴。發誓至死不另求!我的母親我的天,為何對我不相信!
輕輕搖蕩柏木舟,在那河邊慢慢游。頭發飄垂那少年,是我相中好侶伴。發誓至死不變心!我的母親我的天,為何對我不相信!)
--詩經。柏舟
少年和少女的身影漸漸模糊、消逝--
雲娘抱起嬰兒,愛憐地輕輕把他放在趙汶的手臂中。「再看一眼我們的孩子吧,他---他就要失去--親人--父親」,誰說男兒不流淚,只是未到傷心處,趙汶難過地仰起頭,任兩行淚水從腮邊滴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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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軍營壘的大門徐徐敞開,一員戰將單馬獨騎踽踽走來。
「來將何人?」白起豎指發問。
「趙國右將軍趙汶!誠如將軍所言,我部無力再戰,乞降上國。」
「既稱乞降,為何不跪?」
趙汶只得下馬,解下佩劍,雙手揖上,跪伏請降。
衛士上前接過佩劍,呈給白起。
「兵符何在?」
趙汶緩慢地從懷里取出密函,打開匣蓋,錯金虎符赫然呈現。
「嗯,兵甲之符,右在我王,左在上黨!」
「為何汝持兵符?」
「左將軍趙括出戰,自知其不免。故將兵符交付于我,代掌兵權--」
「好啊!終于勝利啦!」白起振臂高呼、大笑不止。
秦軍整個戰陣頓時軍鼓齊鳴,歡聲雷動、群情激昂,士兵們以矛戈長鈹頓地、以刀劍敲擊盾牌,「我們勝利啦!終于要回家啦!」一片歡騰。
白起手指趙汶道︰汝等無信義可言,前有趙括詐降偷襲,如何可知爾等非詐降也?
趙汶平靜的說︰我知將軍心事!兵符汝已得手,今日請降,吾為掌軍之將,可以死為證。
我等雖兵敗,身既受辱,志不可侮。我有一事相求,還望將軍體恤--允將我王所發兵符,還交邯鄲,以謝王恩。」
「哼,倒是條漢子!我就答應你罷了。叵耐趙國所有兵符,不久將盡屬于秦,哈-哈-哈!」
白起拿起半塊兵符(右在我王),擲于馬下。
趙汶捧起兵符,撕下戰袍一角,悉心包裹。趙軍中又出一騎護軍衛士,下馬拜過。趙汶叮囑一番後,衛士接過兵符和趙汶事先準備好的書信,策馬而去,迎面秦軍揮戈阻止。
白起擺擺手,下令秦軍閃路放行。
秦軍方陣緩緩打開一條狹窄的通道,在刀劍、矛戈、弓弩的叢林中,那名趙國衛士手捧兵符,緩緩通過,在他身後,剛剛經過的軍陣通道又迅速閉合,仿佛一滴水珠輕輕滑過。秦軍方陣近乎完美的協同和威儀,與趙國戰士的神情自若、無懼,交匯成一幅撼動心魄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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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一聲大喝突然響起。白起身邊衛士緊張地拔劍在手,掩護在白起四周。
只見趙將趙汶迅速從懷中抽出青銅匕首,在眾人驚異的目光中,一刀斬斷了自己的喉嚨,又用盡全力用雙手把匕首深深地刺入心髒。他踉蹌著跪倒,鮮血漫流,趙汶的尸身跪伏向趙國方向不倒,此時從趙軍中隱隱傳出一陣哭聲。
(一只蒼鷹冉冉飛起,傲然盤旋高天,仿佛不滅的靈魂在蒼天得到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