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一行人進了歌舞廳。歌舞廳里五彩繽紛,燈光忽明忽暗。大表姐和表姐夫就像兩個孩子,爭先恐後地跑上去一展歌喉,都是情和愛的對唱,而平日里他們早已經不再是「哥哥妹妹」,好幾次走到了離婚的邊緣。此刻他們完全沉浸在卡拉k這種娛樂中,唱了一首又一首,仿佛不盡情地唱就會浪費了票錢。小愛看著供銷員在歌廳里奔來奔去的殷情樣子,有一點感動。但她一直低著頭,像是和自己作對似的,就是不願意融入到他們中間去,不願意給他們、也給自己制造輕松氛圍,這會讓她不由自主地忘記自己;而且听著那些醉生夢死的流行歌,她總有種墮落的感覺。她從不在這種地方放松自己,雖然自己隨時都會被這種豪華的場面所俘獲,留連著不願返回。突然,她神經質地抓緊李大年送給她的那張銀行卡,一點一點、翻來復去撫模著,就如同見到了他本人,這讓她下定決心把自己別扭的角色演下去,維持住眼前的熱鬧,她默念著︰「李大年,你知道嗎,我在這兒,你嘲笑我的庸俗吧!」。
又捱了一段時間,供銷員像一位紳士樣走上來邀請小愛合唱,問她想唱什麼歌。小愛同意唱一首《夢醒時分》,並不是因為它格外有深意,而是因為這首歌是剛和李大年在網上認識時她正在學唱的,而且她分明地感到「夢醒時分」這句話似乎暗示著什麼。
小愛格外緊張起來,她屏住氣走到屏幕前站好,眼前茫然一片,「卡拉k」的大屏幕在遠處模糊閃動,她的手腳像被束縛了似的,僵硬著放不開。按理說她是毫無羞恥的,並不懼怕什麼的,難道是因為供銷員,因為他,她就忍不住想把自己裝扮成一個標準的處女樣?她唱了起來,竭力用本真的、深沉而哀傷的聲音,音量小得只有她自己能听見,而高音處完全唱不上去,好幾個地方唱走了調。一首下來,她感到剛才那段極其難受的狀態終于過去了。然而接著更讓人難受了,供銷員、小寧、大表姐和表姐夫都直瞪瞪地盯著她,板著臉裝出什麼也沒發生的樣子,既不贊揚也不批評。她想自己一定唱得很糟,坐立不安起來。
小愛坐在角落里,像是被他們遺忘了,她感到恥辱。這麼鄭重其事地把她叫來,在這樣寒冷的夜晚(雖然她並不感到冷),她原以為供銷員會有什麼出奇不意的表現,至少,他們兩人會單獨在一起敞開心扉地交流。然而供銷員除了殷情地遞茶倒水之外再沒有別的,這真是太乏味了。難道是她自己首先乏味嗎?她故意露出厭煩的臉相,想讓供銷員看見,以為他會很懂味地邀她出去,兩人去小街上走,盡情地走,一直走下去。然而供銷員雖然看見了她,卻仍然是沉著臉,一副無辜的樣子。她急了,干脆起身,在門口站了一會,又轉回座位,四周仍是靜悄悄的。她再一次離開位子,真的出來了。
外面是凜冽的寒風,小愛瑟縮著,提起精神,但不知往何處去,想自己真不該蠢里蠢氣出來,應該忍受著,不把自己的「怪」展現在他們面前。而供銷員為什麼沒有跟出來?供銷員這樣對待她是對的,因為她沒有對他表示任何明顯的親切啊。當然,她絕不會那麼女人味十足地,庸俗地向男人獻媚,她厭惡這種偽劣情緒,但她又期待供銷員無視她的嚴肅和毫無風情而看上她。如果她狠下決心把自己的面子尊嚴拋得一干二淨,勇敢大膽地盯著供銷員,毫不掩飾地問「你愛我嗎?」他準會像活見鬼了似的逃避不贏。而如果她板著臉,裝出一副深沉正經的樣子,問他看過些什麼書,理想是什麼,對「集體主義」這種個性怎樣看等等,他又會像吞了個蒼蠅似的渾身不自在。當然,小愛心里很清楚,這種困境是自找的,如果自己不這麼別扭,不故意把自己弄得怪模怪樣,是完全可以得到一份現實的愛的,就像別的女孩一樣談起愛來「如魚得水」,對于男人總是有辦法。她曾經愛過好幾個青年,憑著一時的激情和他們接觸,甚至上床……但那是真正的愛嗎?不管男的如何殷情,如何誠懇,實際上是一點不關心她,那些「男歡女愛」的蒼白的快活,只不過是敷衍。
小愛沿小街走著,一會兒就到了街的盡頭,只好轉回去,一直走到表姐的廠里,黑漆漆的,沒有人。她找到公共廁所,里面亮著一只發黃的小燈泡。實際上她並不想大小便,卻像真的需要上一回廁所似的走進去。解開褲頭,煞有介事地蹲下來,立刻看到了腳下那讓人惡心的糞溝,一股難聞的臭氣沖臉而來。她生出一股陰沉的快意,想到自己撇開了那些冠冕堂皇的人們(即使是戀愛對象)而蹲在廁所里,實在是件大有深意的事。
雖然有意味,她卻沒有在廁所久留。出來後,她不知道該怎麼辦。經過歌舞廳門口,她裝模作樣地站住,看了看那金色的招牌和富麗堂皇的大門,匆匆地走過。當她來回走了好幾趟之後,猛然看見了供銷員,他正瑟縮著走來,問她干什麼去了,讓他找了很久。她說是出來透透空氣,語氣嚴肅而又不失柔和,還有些嬌氣。听到這個回答,供銷員的眼神有些飄浮,但還有興趣似的。小愛激動起來,問他唱了歌嗎?感覺怎麼樣?是不是專唱愛情歌曲?是不是在期待兩個人合唱,或者對唱?……她忍不住要說,一下子像是變了個人。當然,說完這些之後,她一時也想不出往下該說些什麼。
供銷員一時間沉默下來,像回答不了她的問題。
「你感到乏味嗎?」
「沒有,工作一天挺累的,出來唱唱歌、輕松輕松不是很好嗎?」供銷員無心地回答。
「在那麼多人中間,你沒感到別扭嗎?我喜歡兩個人出來走走,談談話會好些。」小愛又說。
「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供銷員表情疑惑,但平淡,眼楮在鏡片里面閃了一下。
小愛記不住自己說了些什麼,現在她只希望時間能停留住,讓他們倆永遠在這條骯髒的小街上走來走去,即使不說話,或者風馬牛地各說各的也行,她又說,「你戀愛過嗎?……讓我們在這條街上走一通晚,怎麼樣?」
「你怎麼能這樣講?……我戀愛過。我們還是進去吧,要不然,你表姐會擔心的。」供銷員極力在掩藏臉上克制不住的暗笑。
快進歌舞廳大門時,供銷員臉上還是那種欲笑又止的表情,突然說,「胡小愛,你太老實了,像你這種老實的女孩很少。出門在外要放開,要強勢點,不然在社會上會要吃虧的。你確實太老實了。」
小愛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冒出這樣的話,就當是他的淺薄吧。她認為自己根本就不是什麼「老實」。想到自己在他眼里只不過是幼稚,她有些尷尬起來,但又分明地感到供銷員並沒有放棄她,還對她懷著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