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木蘭冷笑,她平日里最恨心誠這般浮夸浪蕩子弟,眼看心誠和她說著,卻手上嘴上都不停,摟著湊過來的幾個美人在二樓欄桿上調笑嬉鬧。
蘇木蘭抬首看著心誠,就要暴跳,忽然就見手下兵士們從二樓推搡著一個衣裳不整的人下來,那人白淨清秀,卻是神情淒惶,被士兵抓著走到二樓看見樓下的蘇木蘭,頓時嚇得委頓在地,士兵們將他提起來,他卻忽然抓著欄桿死不放手,士兵們去掰他的手,他竟然就開始嚎啕大哭起來,哭的好不淒慘。
心誠幸災樂禍,道︰「嘖嘖,你看看,你這樣將他捉回去,他還不是逮著空就得往外跑?」
而那張儀桓看見心誠,眼中忽然有了亮光,大喊道︰「心誠大哥救救我!救我!救我——」
當真是撕心裂肺,痛斷肝腸,在場之人不忍卒听。
然後手腳抹油了一般竟然就要從那許多士兵手中掙月兌出來,連滾帶爬的竄到心誠面前幾步遠,又被士兵按壓在地。
心誠又是嘖嘖了兩聲,看著衣衫不整,幾不覆身的張儀桓,哭的梨花帶雨一般,再看看樓下那個黑臉夜叉婆,有種顛倒錯覺,這場景真好似惡霸逼迫良家婦女一般淒慘。
「心誠大哥,你救救我!我不能跟她回去!不能啊!」
心誠極其虛偽的嘆了口氣,像拎小雞似的一伸手就將儀桓給拎了起來,扔給身後的那一群美人,道︰「收拾干淨了,派人找個地方將他藏了,先避避。」
然後回身看向樓下有些七竅生煙的蘇木蘭,心誠笑吟吟的道︰「張夫人,你先冷靜冷靜,我說呀,你就是太過凶悍了,男人嘛,風流點也沒什麼,更何況又當然都是喜歡溫柔如水,濃情蜜意的,你這樣子,就是將儀桓給捉了回去家法處置也沒用嘛!不如你留下來,我請幾位姐姐好好教教你怎樣討夫君喜歡,保你受用無窮!」
頓時樓上樓下,樓中美人和客人們又都哄笑出來,觀者如堵,附和不斷。
蘇木蘭大怒,瞪著樓上還在不停取笑的心誠,忽然冷笑,對手下兵士道︰「上!今天就給我拆了這凝香樓!」
蘇木蘭說著就拎了紅綾銀槍向樓上而來,直奔心誠,她手下士兵得了軍令,面面相覷,但這大小姐從小就是在蘇竟軍帳中長大的,積威極重,也頗得軍心,他們听著眾人取笑自家小姐,也是窩火,因此遲疑片刻,竟當真動起手來。
一時凝香樓中鬼哭狼嚎,一片混亂。
凝香樓中,心誠左支右絀,護得了這個又丟了那個,片刻後身邊的眾美人也作鳥獸散,偏偏那蘇木蘭武功了得,心誠一個不備,幾乎就要被一槍戳穿,又轉頭見這凝香樓果然被砸了個滿目狼藉,不禁也動了真怒。
心誠不由罵道︰「今天他娘的到底是什麼破日子,出行大凶?怎麼到哪哪被砸!」
池沼碧綠,夜風清冷,池上一對小鴛鴦對浴相偎。
手弄絲線,架好經線,白生綃上一一描出天池十六峰,瓖玉小梭子牽引各色緯線,手上不停,整個冬日便已繡成這白首山上蓮花天池。
听聞自己就生在那山下,卻是從未見過。
放下絲線,看著描畫的緙絲底稿,這還是從中然的畫中描下來的,听說他好似前幾年時去過,便畫了這十幾卷,而她一向過目不忘,看過後便描了下來。
去歲整個冬日都無事,便翻了出來,繡成這白首山天池十六幅,白首山,白首到老,十六幅,而今年自己恰好就是十六歲。
「娘娘,雖然已經是春了,可天晚了,早春夜里還是涼的,娘娘還是進屋吧,奴婢這就叫人為娘娘準備晚膳可好。」
說話的宮人頭上翠翹微顫,一抹齊眉流海,臉如桃瓣,正是翠翹。
「娘娘,您身子還不是很好,還是進屋吧——」
「不知什麼時候石榴才能熟呢?」
「娘娘,你想吃石榴?」
翠翹有些驚喜,整個冬日梳蟬都懶懶的,雖然不至于食不下咽,但也相差不多了,翠翹此時听見這句話,便如同得了至寶一般歡喜。
「不知兩岐山上的石榴什麼時候才能熟呢?」
「什麼?娘娘您說什麼?奴婢沒听清楚。」
「沒什麼。」
梳蟬說著起身,由翠翹扶著進了屋。
依然一身月白素絲綢裙,早是舊衣裳了,髻上那一對白角雙鳥旋飛銀梳,也是舊飾物了,翠翹幾次都勸她拿去重新去榨一榨,她卻總是不肯,由著那銀梳子上好似蒙霜一般的黯淡。
晚膳之時,看著滿桌佳肴,只覺口苦,翠翹執著一個湯盞,道︰「娘娘,這是今年的新粳米,奴婢叫人用荷葉蓮子熬了,奴婢不管,您今天一定要將這一碗都吃下去才行。」
梳蟬失笑,這哪里是女婢的口氣,但還是乖乖的張了嘴,忍著胃中泛酸,吃了幾口。
見她今日乖巧的很,翠翹也舒展了眉頭,小心道︰「娘娘今日好像身子又好了點,奴婢一會去稟告皇上,皇上一定會很高興的。」
梳蟬聞言便垂了眼睫,看著自己的手,翠翹停了聲,有些忐忑,這兩人她是看在眼里的,不禁也有些嘆息,卻听梳蟬道︰「這點小事,還是不必去打擾他了,何苦惹人嫌?」
「娘娘這是說的什麼話,」翠翹皺眉,「娘娘的鳳體怎麼能說是小事,皇上這些日子也不來看看。」
梳蟬幽幽笑了,輕輕道︰「‘下朝無事,青娥殿,春妝媚,輕雲里,月影中,手把花枝舞輕挪,低聲綽約花枝詞。’這般恩愛,他還會在意什麼?‘雲母帳中,水晶枕上,看鳳舞黃金翹,綺羅珠翠香’。這戚國都是小事,更何況我?」
「很好,你竟然還有份自知!我還以為你做了皇後就忘乎所以了呢!」
門外忽然有人大笑道。
門外宮人阻攔不及,卻見一人大步跨進來,看著坐在榻上的皇後,也不禮拜,大喇喇的就坐在了繡榻上。
眾人一時不知所措,皇後卻微微笑道︰「都下去吧。」
宮人們便都退了出去,只留了翠翹在一旁,看著臥倚在榻上的人,衣衫凌亂。
梳蟬微微皺眉,道︰「晚風,你從哪里來?怎麼身上這麼濃的香粉味?」
晚風嘿嘿笑了幾聲,也不說話,一雙鳳眼斜斜的看著皇後,卻有些呆,梳蟬這才注意到這濃重的脂粉味後還藏著極大的酒氣,竟然是醉酒而來,真不知是怎麼進宮的。
梳蟬便吩咐翠翹去喚幾個宮人來做些醒酒湯,然而翠翹剛出門,卻見晚風忽然就坐了起來,冷笑道︰「葉梳蟬,你一直利用我,當日你許我的,一樣都不曾兌現!」
梳蟬聞言笑道︰「我是許諾葉家能給你許多,可是,安薈王若登基,這戚國來日也是你的,這卻不是我葉家能給的,所以當日,你難道沒有猶豫?安薈王要你跟著我,也不過是監視我,何況當時我教了你什麼,難道你忘了?」
晚風恨恨的看著她,忽然一笑,道︰「我記得你說過你不會算計我,那時我信了你,可你還是算計了我!這也罷了,你如何對我都罷了,只是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那樓靖臣是什麼人,你要將姐姐嫁給樓靖臣,就是在算計我!我從今不會再信你!」
晚風說著抬腳就將榻前的桌子給一腳踹翻,桌上器皿 里啪啦的摔落在地,翠翹帶了幾個人剛進門就見晚風發狂一般的踹桌子,都是一聲驚呼,就要叫人來。
「不必,」梳蟬出聲道,「小王爺只是醉了,你們不要聲張。」
晚風冷冷的看著梳蟬片刻,長腿一伸,竟然就躺在了榻上,翻個身睡去了。
梳蟬起身,看著晚風的背影,嘆了口氣,叫人取來一條絨毯,給他披上。
「就讓他睡吧,不必喚醒他了。」
「這——娘娘,這于理不合啊。」
「沒事的,本宮今日去偏殿歇息就好,你叫人將這些都收拾了吧。」
「可是,娘娘,您今日又沒怎麼吃東西啊。」
梳蟬看了看滿地碎屑,笑道︰「我怎麼可能還吃的下去呢?」
到了偏殿,已經天黑,潮氣漸重,宮人們連忙將暖爐都搬了過來。
梳蟬在燈下看著手中的畫絹,要繡盡這神州山水,怕是窮盡一生都不能了,細細挑揀,北國的山,南國的水,然而三山五岳,千百河川,終究都是難舍。
手中微頓,看著那幅春水秋山,這是唯一一幅不是從中然畫上描畫下來的,而是她所畫。
當年听聞契丹負山抱海,那山不知是什麼山,而海也不過是西遼河、吉祥河、飲馬河等幾條河罷了,當真不知這負山抱海的名聲是怎麼得來的。
而今這個時候,薛離應該已經在飲馬河畔吃過頭魚宴,歸還上京了。
而當時又是為什麼畫下這樣的畫呢?是為了取笑薛離嗎?
怎麼都有些忘了呢?
為什麼這一冬過去後,好似有些什麼被自己漸漸忘了,慢慢想不起來,而且過些日子,或許曾覺得忘了什麼的這種感覺也會被忘了。
不過這樣,也好。
碧窗中投進一線涼風,有些濕潤,推了窗子,竟是春日里第一場春雨。
去年這個時候,好像也是這樣的春夜絲雨,那時還抱著柳琴的,而今,她的柳琴呢?
看著窗外,宮燈下池塘上桃花春水綠,水上細雨鴛鴦浴,可憐可愛,不禁就又想動針,剛想叫翠翹來討要那被她藏起來的針線,卻見遠遠宮燈猶如雨中螢火,是一行人遙遙而來。
這樣的雨夜來的會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