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花閃爍,剪去那一瞬的絢麗,會看得人失神。
翠翹放了銅剪,見了梳蟬在燈下刺繡,不由笑道︰「娘娘這衣裳做的有些大了,朱昭媛的孩子如今才懷了五個月,曹美人的孩子也才未到四個月,等到能穿這些衣裳的時候,至少也得三歲了,娘娘未免做的過早了。」
梳蟬笑道︰「閑著也是無事,便比照著年歲來做吧,也算是先博個長命福兆。」
翠翹聞言抿嘴道︰「民間是有這種說法,但這雖為孩子求了福兆,卻耗了母親福壽,娘娘何苦來為別人的孩子做這些?」
梳蟬一笑,挑著金絲線細細繡著紫萸花蕊,門上忽然輕叩,宮人進來回報道︰「娘娘,朱家又鬧事了。」
朱昭媛入宮得寵,如今又懷龍子,朱家滿門榮耀至極,他人還好,朱邕之子也就是朱昭媛之兄朱錦堂出任工部尚書,才干尚可,只是貪利,便連朱邕都管教不得,常于帝台之中所為的那些勾當,人所鄙恨,卻是只要不鬧的太過,滿朝文武又有哪個願意去得罪御史大夫朱邕?
而前些日子朱錦堂竟又強娶民女,這都本算是小事了,只是那女子不願嫁入朱家,在油壁車上就以一支金釵自了盡,朱錦堂歡喜納妾,宴請了不少賓客,然油壁車駛到尚書府門前,掀了車簾,只迎來一場香消玉殞,朱錦堂大怒,只道晦氣!
那女子出身小戶,家中唯有一個年邁的祖父,祖孫兩人相依為命,孫女被搶走,老人家也阻攔不得,听聞孫女自盡,自古民難斗官,朱家又是如此家勢龐大,老人家雖悲痛,卻心知此事是天地不應的冤屈,含淚到了尚書府,只求還回孫女尸身入葬,尚書府中家僕卻不由分說將老人家一頓棍棒趕了出來。
老人家再不能忍,拼盡力氣夜中敲響京兆尹府前的鳴冤鼓,老人家受傷頗重,自尚書府至京兆尹府前這一路跌撞,血跡斑斑,路人都不忍看,卻不敢管。
京兆尹容恩明夜中升堂,听得此事,不由大怒,當堂便令幕吏寫立案文書,向朱府發了官府牒文,此時京兆尹府門前已連夜聚起百姓無數,見狀都不由叫好稱快。
朱錦堂逼娶民女,然那女子雖可憐,卻是自盡,朱錦堂若將尸身還予家人,再出些燒埋銀錢,此事雖令人詬罵,卻也不是了不得的大事,然朱錦堂卻自恃皇親國戚,位居要職,撕了京兆尹的牒文,不肯歸還那女子尸身。
容恩明怒極,拜請無傷,無傷著人過了話與朱邕,朱邕也微有怒意,訓斥朱錦堂,朱錦堂卻冷笑著令人傳話與那老人,只道那女子既是過了門,死也是他朱家的人,他已令人將那女子葬入朱家墓地。
容恩明早已恨怒朱錦堂平日為非作歹,竟為此事于丞相府中跪求半日。
無傷與心誠下著棋,最後竟然是一局和棋,心誠見了,便是一笑,道︰「那容恩明還在外間跪著吧?叫進來吧。」
容恩明進到屋中,還要跪拜,心誠笑道︰「罷了,坐著吧。」
容恩明卻是執意一跪,懇聲切詞,陳說此案,無傷眉間更深,心誠將手中棋子扔到棋盤上,笑道︰「大哥也別為難了,我親自去一趟尚書府吧。」
心誠起身,走到容恩明身旁,伸手如同抓雞雛一般竟將容恩明拎了起來,丟給侍從扶著,笑道︰「你也是好本事,擾了我大哥一整日的心煩了,這會子還不給我滾回去!」
心誠進到尚書府中,朱錦堂親自迎了出來,這時節見了心誠,朱錦堂心中微微發虛,卻仍倨傲不肯松口。
言語相激之下,心誠只道︰「若再不肯,我鐵騎軍可就要去墓室取尸身了,到時若不小心掘到了你朱家祖墳上的風水,也怪不得我了。」
朱錦堂冷笑道︰「那女子是什麼人?怎麼配有墓室碑文?我叫人將她火化了事,灑在朱家墓地了,如今早被風吹得無影了,可還怎麼還?」
無傷听了心誠帶回此話,只是一笑,當夜進宮求見中然,此事在帝台鬧得沸揚,中然也有所耳聞,又听聞無傷詳陳此事,只嘆道︰「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無傷自懷袖中取出一枚玉佩呈上,中然接過在手,不免心中一動,手中是一枚翠玉鯉魚小墜,本該是一對,如今卻只余一個,通體瑩翠之上卻染了血漬。
「那女子自盡之時,手中握著這一枚玉佩,朱尚書著人火化了這女子尸身,那兩個僕人貪財,自女子手中摳出了這塊玉佩,京兆尹審訊之時,兩人才將此物交出,不知皇上可還記得?」
青蘭寺外,山道茶舍,碧玉換碧螺,當年年少之事,滿載著此生僅余的無憂爛漫,誰人能忘?
中然不語,無傷輕道︰「臣告退。」
中然眉間深皺,卻是一嘆,將玉佩放回在書案上,滿滿堆積的奏章,那一枚小小玉佩渺小到不見。
听了宮人回報此事,梳蟬停了針線,不覺一嘆,道︰「皇上還在御書房嗎?」
「是,今晚葉大人離開後,皇上就一直獨自在御書房中。」
燈燭熒熒,梳蟬只覺再無心刺繡,收了針線,輕聲一嘆,中然此時的心境,可想而知。
次日晨起,宮人回報,皇上下旨責令朱錦堂在家醒過一月,由工部掌書林品桐暫代工部尚書之職,並罰俸三月,那女子骨灰早已不復,中然令朱錦堂為其立衣冠冢,並叱令其親自祭拜。
朱錦堂接到聖旨自是大怒不忿,然皇上的旨意,再是如何顯赫,也不敢違抗,只去求了父親朱邕,朱邕雖一向偏護兒子,然如今梅家因中然寵幸朱昭媛,冷落梅婕妤而與朱家嫌隙正深,自是樂見今日情景,梅太傅在朝堂之上不發一言,朱邕孤掌難鳴,也是無法。
而朱昭媛前些日子因大鬧沁芸館,正被中然禁足未蘇閣中,中然尚未褪去此事的怒意,朱昭媛看的眼明,得勢囂張之後細細思量,也是個心境明透的人,心知此時不宜向皇上央求此事,反著朱才人代其向中然謝罪。
「皇上,姐姐听說兄長如此,只道慚愧,姐姐這幾日都閉門宮中抄寫往生咒,更著人出宮告請朱大人于青藍山寺設水陸道場,請高僧超度亡靈,只望能稍稍安息那無辜女子,還請皇上降罪。」
中然听說是朱才人前來求見,本以為不過是前來求情,卻不想是這種話,然話已至此,如何再能降罪?
朱才人又楚楚怯怯,驚弓之鳥一般,中然不由憐惜,而次日,中然便去了未蘇閣,朱昭媛畢竟懷著他的孩子,如今又是一種羞愧可憐之態,中然看著她抄寫的往生咒經文,反要出言寬慰,叫她安心。
而朱錦堂情知不免,只得依旨行事,朱錦堂前往衣冠冢前祭拜當日,帝台西郊墓地,百姓圍觀,幾成人海。
朱錦堂點了幾次香燭都被冷風熄滅,每熄滅一次,人群之中便是一陣唏噓暗罵,朱錦堂心中大怒,卻也冷汗滾滾,直到終于點燃,卻听半空幾聲悶雷滾過,自清晨便陰沉昏暗的天空忽然飄雨,雨中竟夾雜著豆大的冰雹,眾人一時驚散。
西郊官道旁一輛馬車上,心誠懶懶放了車簾,回身笑道︰「朱錦堂祭拜的日子是大哥挑的,大哥莫非連這一場冰雹都挑好了?」
無傷坐在馬車上,只淡道︰「走吧。」
這一場祭拜卻逢冰雹,帝台人皆道報應,朱錦堂受驚不淺,回到府中,竟病了月余,這醒過自然成了養病。
而這一場冰雹雨後,便是這年冬日第一場雪。
已是十一月,曹美人自上次驚動胎氣之後,胎象一直不穩,太後著意派了原太醫看護曹美人的身孕,梳蟬亦是著人每隔幾日便送了珍貴補品補藥到沁芸館,而朱昭媛亦是有了身孕,卻不見皇後如此上心在意,合宮流言暗語漸漸生起,幾乎被補藥泡著一般調養了多日,曹美人月復中胎兒漸漸安穩,而宮中流言已是紛飛不止。
曹美人位分不高,出身又低,即使有了皇子,能晉身九嬪已是大限,而皇宮之中歷來便有慣例,若是位分低的嬪妃有了皇子,可交與皇後或其他位分高卻無所出的嬪妃撫養,皇後長久無寵,想來如今惦記著的便是曹美人的孩子,而皇後若有了皇子,這後位便更難撼動了。
流言無所不入,最細的牆縫也能鑽進去,最高的圍牆也能跳出來,再緊閉的門也能慢慢滲入縫隙,梳蟬听聞,也只是一笑,繼續做著那些小衣裳,為著這流言,中然來過一次,然見了梳蟬竟已做到了四歲多孩子才能穿的衣裳,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如今宮中朱昭媛與曹美人有孕,自是風光榮寵,朱才人嬌弱羞怯,惹人憐惜,中然雖不常去流徵閣,十日里也有兩三日會去,而其余的日子便都會留在畫眉宮中,這樣長久獨佔鰲頭的寵愛,合宮已是都知,皇上寵愛綿妃極深,無人能及,而梅婕妤雖久已無寵,卻掌著後宮之權,宮中除卻這幾個女子,張美人與常美人,孫才人與齊才人都是冷落日久。
朱昭媛安分許久,曹美人的身孕又漸漸安穩,合宮都安緩靜和了許多時日,而邊關卻忽然再傳回戰報。
契丹竟于數日前再襲黑城,而心誠在帝台安穩過了這數月,卻是足足不滿了數月,安薈王自然視他為心月復大患,謝長史等人看他也不異于亂臣賊子,太後和秦家專心奪他兵權,而無傷卻每每只叫他等,眼見這一場戰事又起,滿朝急議此事,心誠卻拖了三天未上早朝。
御書房中,中然坐在書案後,看著朝中的這幾位重臣,當日勸他收回心誠兵權的那幾人如今都垂眸斂手,不發一言。
中然淡笑問道︰「如今誰能迎敵?」
那幾人都不做聲,中然淡淡笑了。
「派人去請定國公。」
國難之際,權臣如此倨傲之態,王權如此已是示弱。
那幾人聞言都是嘴上稱罪︰「臣等無能。」
中然嘆息,道︰「都回去吧。」
偌大的御書房,中然獨坐其中,偌大的戚國,也只得他獨坐高處,如坐困危城,滿城是路,人人皆得其道,唯有他無路可走時同樣無路可退,中然卻不由一笑,的確,除了困守,朕還能做什麼?
悲風冷意,飛雪欺人,沾了眼睫,融化滴成淚一般。
四合的灰磚高砌,結了冰雪的荒冷之色,墓園空蕩,唯有一座白玉石墓碑矗立其中,白玉高潔,有如其人,滿園白菊經了風雪,已殘將殘的都半掩在雪堆之下,已分不清。
葉家兄妹祭拜過先定國公,馬車緩緩駛出墓園,梳蟬漫不經心挑了車簾,風雪之中卻遙遙見了一人。
駛回帝台城中,先經了國公府,三人似是極有默契,不發一言,都下了馬車,進到府中,梳蟬親自去暖了菊花酒端進來。
一杯菊花酒,酒雖暖仍是冷香,琥珀酒色中藏著一絲極淺的翡翠色,上好的重陽新釀才會有的色澤,入口醇和淡雅,心間菊園。
心誠放了酒杯,卻再忍不得冷笑。
「他竟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