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宮曾聞,陳後主當年為寵妃張麗華建造桂宮,圓門如月,障以奢華水晶,壁以珍珠磨碎的素粉,而庭中無他物,惟有一桂樹,眾位大人看今日這琉璃燈台,其上只有一座蓮花燈,是否與桂宮異曲同工?而綿妃竟也是一曲嫦娥奔月之舞,席大人所贊宛若天上,這般相似情景,席大人竟還為記景詩文傷神,那陳後主玉樹後庭花,桂宮聲部百曲,不是都可一一拈來應景,席大人——」
梳蟬看向臉色已經很差的席咸,繼續笑道︰「這還是當年先父為訓誡而教本宮讀的經史,不知記得可否有差?」
「沒有——」
「席大人,本宮還記得,那桂宮聲部是陳後主召集了一些御用文人,整日游賞宴樂,歌舞後庭所做,席大人清朗君子,怎能相提並論?本宮勸席大人還是不要念那些詩了,可是——」
梳蟬有些為難般,又道︰「除了那桂宮聲部百曲,本宮才淺,竟當真再也找不出更切合的詩文來給席大人了,這可如何是好?」
席咸的臉色已經差到極點,白玉一般的臉上紅了又白,白了又紅,雖然只是幾句話,當真惡毒到了極點,那陳後主的荒yin誰人不知,皇後竟敢如此對比,偏生一旁的皇上聞言只是看了皇後一眼,這樣都能忍下,任她說完。
而將綿妃比作張麗華,那他席咸就是被比作那江總之輩的佞臣,更何況依仗裙帶晉升,以艷詞愉悅君王的無行文人何其為世人所鄙,皇後話音剛落,席咸就覺著芒刺在背了。
席咸由一個小小祭祀郎連跳幾級成為禮部侍郎,更是皇上御筆親批,朝中諸人對他本就不甚了解,皇後的話一出口,這席咸是如何晉身的,倒是給了眾人一個無比明顯的暗示,想來他便是因奉承綿妃才得升遷,而他方才剛好就出口贊譽綿妃的那一舞,席咸只覺當真是百口難辯。
因此皇後這幾句話後,其他人還好,朝中幾位跟著先帝打江山的元老以及以清直著稱的大臣頓時看席咸的眼神就多了厭惡和鄙棄,剛剛和席咸親近的一些年輕臣子也都不易察覺的挪開了一些。
梳蟬抿唇,卻不是笑,倦倦道︰「本宮真是才淺,怎麼就忘了,陳朝還是百年之前,近在眼前的蜀國迎仙宮,才更是絕似,青城山上《甘州曲》只怕更是貼切,不知席大人可否拜讀過?」
席咸的臉色已經無法形容,宴會上眾人聞言卻不再只是不屑,而是議聲四起,再無顧忌,大將軍蘇竟更是拂袖冷哼,雖然坐的本來就離席咸很遠,當下竟還是吩咐侍從將酒席搬離得席咸更遠。
天下皆知,蜀王年少荒yin,大興宮室,委朝政于宦官,寵幸狎客,曾于宣華苑設宴九日,嘉王泣涕勸解蜀王醒悟,卻被諸狎客慢言謔嘲,太後更于國中公然教令賣官,斂財不足,奢華無度,只四年前一次北巡,自閬州浮江而上,制龍舟畫舸,所費萬錢,民生甚苦!
今年年初,唐朝遣魏王伐蜀,兩月前蜀王上表乞降,出降于七里亭,招討使郭崇韜隨即肆殺蜀國王室宗族,曾貴為一國之君,然而下場何其慘烈,因此可謂一朝家國亡喪,諸國尚在惶惶。
席咸看著梳蟬,心中翻攪,剛想出如何對答,卻忽听梳蟬換了一種更淡更輕的語氣道︰「席大人剛剛說什麼來著?柳斗縴腰?席大人看的倒是——真——切!看著縴腰也就罷了,玉骨仙姿?竟然都能看到骨子里了。」
席咸總共不過兩句話,竟是句句都被抓到痛腳,梳蟬語調平和,不露聲色,而話中之意,字字窮追猛打,若以戰相比,堪稱窮凶極惡了。
「葉斗眉?不知在席大人眼中究竟斗不斗得過?」
席咸不防又挨了這更惡毒的一句,卻是都不知再如何開口了。
梳蟬卻是都未抬眼,看著自己的手慢慢道︰「席大人還沒有回答本宮呢,到底是斗不斗得過這‘葉’?」
梳蟬聲音極輕,唯有這最後一個「葉」字稍稍多了一絲分量力氣,竟壓得席咸更深的低了頭,終于艱難似的低聲道︰「臣愚鈍。」
席咸強撐著再抬首時卻見梳蟬早已不再記得他一般,那一種高傲冷淡,如此清晰的讓他感覺到他當真還不配做她的對手,席咸暗暗咬牙,卻只能彎身一擺,慢慢退回了席上。
無傷一嘆,雖然惡毒,梳蟬還是太過手軟了,若是當初,只怕蘇竟都能被她說的當即起來就砍了席咸,如今卻只是這般,當年那一杯毒酒,傷了的不只是她的身子,卻更似解了她心上手上一半的毒,再不似從前。
放了酒杯,無傷抬首看向梳蟬懶懶倦倦的側臉,忽然就有莫名的憂懼,為何此刻竟會有這般不祥的感覺,隱隱約約,那碧水城早落的滿地杏花便是又浮現在眼前。
「大哥——」
心誠奇怪的看著無傷,不知無傷看向梳蟬的眼神為何那般悲傷,卻又透著古怪。
無傷轉向心誠,神色已如平常,笑道︰「一會宮宴結束後,你老老實實的回國公府,不準跟著我,更不準偷跑出去!」
心誠苦了一張臉,無傷還是笑道︰「听見了沒有?」
心誠不甘不願的答道︰「听見了。」
而此時眾人暗地里議論紛紛,那些輕聲言語卻偏偏要如同小蟲子一般往耳朵里鑽,席咸到底還是年少,如坐針氈一般,雖然硬撐著,但可見袍袖下的一雙手都有些抖。
皇後仍是低首,就連臉上也恢復了那如雕像一般的漠然,好似那剛剛讓人驚艷的剎那芳華,只是他的錯覺。
「算了,別看了,你還不夠入她的眼。」
忽然一人坐到了他的身旁,席咸看去,竟是安薈王府的小王爺,晚風對他笑笑,然而席咸看的出那笑容中並沒有善意,但也不是全然的嘲諷,有些微的怪異,更似自嘲。
晚風笑道︰「听見那些人是怎麼議論你的嗎?佞幸之名不是誰都能擔得起的,當年子楓有葉家護著,都處處受人白眼,你今後可更慘了!誰叫你不長眼,就算想惹葉家那個刺蝟窩,哪個不好,偏挑刺兒最多的那個下手,她這是剛大病一場,還沒緩過來,若是平常,嘖嘖——」
晚風拍拍他的肩,笑道︰「你自求多福吧,可別忍不住尋了短,不過就算你尋了短也正常,她又不是沒有光靠那張嘴殺過人!」
晚風說著,就有些恨恨,席咸卻听出話中有話,但還不及問,卻听皇上忽然道︰「眾位愛卿如此,倒當真將朕視作陳後主了?」
原來那班臣子暗自嘀咕,卻是越來越放肆,而蘇竟性子暴烈,最容不得鄙猥小人,聲音極高,皇上都听得清楚,終于忍不住開口道。
梳蟬看了中然一眼,不知為何,只是這一句話忽然就能勾起她壓了好久的怨恨,中然都肯為別人開口,單單是為她,從來只是看著,從來連一句話都不肯為她說!
梳蟬霍的起身跪拜道︰「皇上恕罪,是臣妾失言,皇上莫要怪罪諸位大人!」
「朕沒有怪你,你起來吧。」
梳蟬卻是不動,抬首看著中然,悲傷的緩緩笑道︰「皇上被臣妾擾了賞燈的興致,臣妾確是有罪,若是皇上想罰臣妾,就是為綿妃作贊詩,也未嘗不可。」
「皇後,你在說什麼?朕並沒有想罰你,你身子剛好,不要跪著了,翠翹,扶皇後起來。」
梳蟬起身,卻依然自說自語般道︰「只是臣妾記得唐時有賢妃曾道‘一朝歌舞榮,素昔詩書賤’,只怕臣妾的詩文也似這般,更甚宣華苑九日宴上嘉王泣涕之言!」
中然終于明白過來梳蟬是怎麼了,但卻已無話可說,剛剛梳蟬暗諷席咸之時,他也好似又見了當初那個蟬兒,然而此時他面前的梳蟬,眼中淒悲逼人,臉上胭脂都化為了記憶中某一年悲傷的石榴色。
中然看著她,忽然就會想起當年兩岐山中,夜里大帳下那酸澀的石榴,然而卻是一閃而過,中然只是嘆息,梳蟬究竟有幾張臉孔呢?只是這一個晚上,就已換了幾次,而這只能讓他想起自己的母後。
中然嘆息,低聲道︰「蟬兒,你何苦這樣呢?」
「何苦?」梳蟬苦笑,「你竟問我何苦?葉梳蟬若不是對你——確實何苦到今天這個地步。」
「蟬兒——」
中然再要開口,一只手忽然悄悄的握了握中然的手,是綿蠻。
中然與梳蟬剛剛都壓低了聲音,坐在玉階下的大臣們當然是听不到的,而坐在中然身旁的綿蠻卻是听得到的。
中然轉首,便從那雙杏眼中看到了和他一樣害怕失去的恐懼,不禁回握住了那只手。
這小小的動作,梳蟬看著,忽然就又笑了,道︰「更何況就是作詩,恐怕也只是臣妾自傷自憐吧。」
中然不解,梳蟬笑道︰「皇上不覺得廣夏宮更像月宮嗎?」
中然忽然就覺著心疼了,看著梳蟬,卻不知說什麼好。
梳蟬垂首,又恢復了那雕像一般的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