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城華燈,整座帝台城都徹夜不眠的歡鬧著,年輕的男女在街上流連著,就連小孩子也得了難得的特赦,很晚都不睡,在街上歡跑,追逐著街上與河中的花燈,笑語和眼神一樣清澈。
梳蟬站在橋旁的河岸上,光是看著那凍得臉蛋紅撲撲的拿著小小花燈或是糖葫蘆的小孩子在眼前跑過,就覺著可愛。
看著他們,梳蟬就不禁伸手將手中的花燈遞給一個小孩子,這孩子在也站在橋上,看著別的小孩子拿著花燈跑來跑去,只有他一個人孤零零的,手中也空蕩蕩的。
小小年紀,看著別的小孩子在玩耍,竟是落寞的神情,而當眼前的人將花燈放在他的手里時,他還是懵懂的不解的,等到明白這花燈是給他的,到底是孩子,眼中都泛起了動人的光彩,比他頭上梅樹枝頭的那一盞盞輕輕搖曳的花燈更美麗。
那孩子拿著花燈蹦蹦跳跳的跑開了,梳蟬回身,卻看見了另一盞花燈近在眼前,鴛鴦戲水荷葉燈,燈光之下,那忽然近在眼前的臉,那雙鷹一樣的眼楮,帶著殘忍和悲傷,狡詐和愛戀的眼楮,這一刻梳蟬忽然覺得,這雙眼楮,她今生都不會認錯。
這本該在千萬里之外的人啊!
這個時候他本應該在雁子河旁和臣子一同享用頭魚宴,而不是在這帝台城中。
忽然,近在咫尺——
相見無話,相對無言,忽然一聲煙花徹響,滿天煙花,梳蟬一笑,花燈美人,美人燈。
滿街的人都被這煙花打動,涌向橋上,兩人不約而同的沿著河岸走開,避開了人群,但滿街的人瞬間歡喜的涌來,還是將兩人沖散,隔著人群,看著彼此被沖擠的越來越遠。
梳蟬手中提著那盞鴛鴦荷葉燈,走在街上,人群漸散,只有她還在街上走著,漫無目的,慢慢停在了一個小攤前,看著那攤上廉價的珠釵,項鏈,耳環,珠花,一一看過。
攤主期待的看著她,許久,一個人站在了她的身後,悄無聲息的,為她擋下了身後吹來的冷風。
梳蟬拿起一只大雁紋鍍金簪子戴在頭上,回身一笑,蝶形雙環髻上只有那一只鍍金釵。
今夜已經停下許久的煙花此時忽然一聲鳴響,宛如清徵,滿天綻放,而她將金釵戴在頭上,在漫天煙花中回身一笑,看著他笑問道︰「美嗎?」
「真的很美啊!姑娘您真有眼光啊!公子,就為姑娘買下吧!」
他卻沒有開口,仍是看著她,攤主還想在說什麼,他忽然就解下腰上金絲錦袋,扔給攤主,攤主接住,打開來後倒在手上,竟是三錠黃澄澄沉甸甸的黃金,不禁有瞬間的呆愣。
「夠不夠這攤子上所有的東西?」他終于開了口。
「夠夠——夠夠——」
攤主哆嗦著,話都不利索了,然後看著他,只見他確實是認真的,攤主不禁狂喜若癲狂,不僅這攤子上的首飾,就連這攤子還有推車等等都不要了,怕他反悔似的,拿著那個錦袋扭頭就跑,在街上狂奔,瞬間就消失了。
梳蟬微微一笑,道︰「感君千金意,愧無傾城色。」
他也一笑,梳蟬看著他,胡地習俗,男兒都有耳洞,他也不例外,梳蟬伸手拿起一個珍珠耳飾要給他戴上,他有一點躲閃,但還是任她給他戴上了。
「今年入冬時你沒有來給我送玉蓮花呢,在忙什麼?在忙著準備打下一場仗嗎?」
兩人慢慢走著,走了許久,梳蟬幾乎都忘記剛剛問過什麼,他卻是忽然開口道︰「你知道我來過的。」
梳蟬一嘆,停了下來,今年入冬時,只穿著單衣跑在雪地上,之後心疾發作,模糊中的湯藥混著那濃濃的雪蓮的氣息,原來並不是錯覺。
梳蟬只覺心里被蟄了一下,卻再也不會如當初那個春日雨夜在繡樓上,想到可能因一句話會害死他的時候,那種幾乎讓她犯了心疾的激痛了。
原來人是這麼容易的學會冷漠和殘忍,就如同學會走路,學會說話,容易到都沒有意識到是如何學會的,也或許這是人本來就該會的東西。
兩人在那爛漫的煙花之下,滿街的花燈之下慢慢走著,共提著一盞鴛鴦荷葉燈,任是誰看來,都是如此的情意綿綿,情深眷侶。
「雖然你在海石城又是無功而返,但我听說你的皇後上月誕下王子,恭喜你做父親了,你也該笑一笑啊!」
梳蟬說著便向懷袖中取出一幅卷軸,道︰「別的金銀玉器你也不稀罕的,我繡了這一幅麒麟,希望這個孩子長命百歲,歲歲平安。」
金銀絲線麒麟,惟妙惟肖,溫和慈善,細看時才會發現,原來每一片鱗羽竟又是一個小麒麟,或立或坐,仰首蜷伏,一幅麒麟圖,竟能有百只麒麟。
就連他都看的一笑,道了聲多謝。
梳蟬一笑,他永遠也不會知道,這幅麒麟圖本來是為孫才人的孩子所繡的,中然的第一個孩子,而中然也永遠都不會知道。
煙花不停,兩人漸漸又走到橋邊,便听人議論紛紛,這是誰家的公子這麼一擲千金,只為了博得佳人一笑,原來這麼晚還在閃耀的煙花不知是哪位痴情公子叫人在河上燃放的,整條河水上絢爛如晝,人人爭睹。
梳蟬看著,卻是笑的更美,遠遠河水上的那條奢華的船上,在船頭上執手相擁的兩人,仰首看著漫天煙花,笑的如此美,她又不是沒有隔著水見過,又怎會認錯呢?
除了中然和綿蠻還有誰呢?
原來竟是一刻也不放過,今夜宮中盛宴,最後到底被梳蟬又說了幾句話給攪得不歡而散。
夜里梳蟬獨自出宮,然而竟是連這一刻的安寧都不肯給她,那兩人竟也出了宮,看著那漫天不停的煙花,宛如銀河潑下落在河水上的碎光,怕是整座帝台城的煙花今夜就都燃盡了吧?
而這都是為了一個人,中然懷里的那個人,才是真正的千金一笑。
梳蟬忽然就覺手上一熱,手中的花燈瞬間就被打飛了出去,落在了河中,漸漸熄滅,鴛鴦戲水蓮葉燈,漸漸消失。
梳蟬茫然的地低頭,卻見他的衣袍已經被燒著了一塊,原來剛剛她看著船上那兩人的時候,竟是不覺手微傾,燈中燭火便燒著了那綢子和彩紙做成的燈紙,燒到了他的衣服,但他卻沒有躲,只是看著,直到那火差點燒著她的手的時候才將那花燈拋了出去。
兩人看著彼此,又是一時無話。
許久,梳蟬又是一笑,伸手拉起他的衣角,看著那被燒壞的衣角,輕輕拂過。
「薛離,這是不是很像你對我的心意?」
危險的卻又不忍舍棄,她都知道的。
薛離也笑了,道︰「確實,我對你或許就是那種捧在手心中害怕有絲毫損傷,但是又恨不能立刻撕裂了的感覺!」
薛離從她手中抽出了自己的衣袍,轉過了身,背對著梳蟬。
「看來你已經猜到我今晚是為何而來的了?」
從去年初冬到如今,契丹和戚國交兵不下十次,各有勝負,而契丹吃了大虧的那幾次,皆是葉心誠帶兵,其他還好,最難纏的便是葉心誠麾下的鐵騎陣,殺人如切菜,令人發指,更甚一戰一陣,花樣百出,絕不重復。
這樣的陣法還能是出自何人之手?
薛離當時回望戰敗之地,殘陽之下血流如河,尸堆成山,斷旗猶如靈幡,鴉群盤旋。
這見慣了的畫面,一瞬間竟是眼前模糊,耳畔驀然響起那一聲輕笑。
「蠻子——」
驀然心上發燙,那年春夜繡樓之上,昏黃燈燭之下,烏絲未挽,落滿繡榻,細細描畫的的模樣更是如畫,白宣紙上那奇異的文字圖畫,一筆一劃,她由著他看,不避不擋,然後抬首一痕淺笑,淺淡如娥眉之月,一點彎月尖卻勾人心腸。
「蠻子,你看的懂嗎?」
那一刻薛離驀地笑了,繼而大笑,手下將士紛紛心驚側目。
兩國交戰,萬人廝殺,然而這戰場之上細細牽縱的那一絲細線,竟在一個女子手中。
薛離閉上了眼楮,他甚至能想象的到,戚國深宮里那冷宮一樣幽冷偏僻的宮殿中,或許也是在昏黃紗燈下,那個他心念著的人是怎樣細細勾勒鐵騎陣圖,不說不語,靜如舊畫。
那些陣圖他當然是看不懂,但他知道她所畫的就是他滅戚國最大的障礙!
「你今晚為什麼就敢獨自出宮見我?你就這麼自信我不會殺你?」
梳蟬不語,薛離苦笑,道︰「是啊,我知道我該殺了你,可我竟下不了手,因為我的心在你手里。」
不能殺,因為舍不得,若不殺,她卻擋了他的路。
帶她走,她不會答應,若是搶,又該如何安置她?
他已有了皇後,如今又有了兒子,而且他也清楚的知道他有著怎樣一個皇後,若是將梳蟬帶回契丹,梳蟬在她手底下絕沒有活路,若是尋個無人知道的地方藏著,以梳蟬的性子只會魚死網破,而這樣的結果,他還是舍不得。
薛離喃喃道︰「我究竟該拿你怎麼辦?」
梳蟬忽然輕聲道︰「忘了就好了。」
薛離看著她笑了,道︰「是啊,忘了就好了,耶律薛離的心雖然在你手上,但你手上的那顆心總有心死了的一天,你想不到,我有多麼渴望那一天!」
花燈千萬,漫天的煙花,河上如夢幻的光,映照臉上的神情也宛如夢幻,兩人背對,許久無語。
梳蟬淡淡笑了,道︰「薛離,我和你一樣,也在等那一天。」
煙花終于燃盡,那條船也終于遠去,天漸漸亮了,滿街的花燈也都熄滅,這街上最後一盞燈熄滅時,薛離便離開了,沒有一點猶豫,甚至連一個回首都沒有,只留她一人在橋上。
看著滿河浮蕩彩色的碎屑,還有那找不到了的鴛鴦花燈,梳蟬有瞬間軟弱一般的悲涼。
片刻之後,梳蟬也轉身慢慢的向皇宮走去,緩慢但卻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