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上早朝,心誠冷眼看著,那一封奏章果然如一石千層浪。
心誠一夜未睡,此刻仍是驚憾不已,耳邊是眾人爭執不休,想起等下要去見的人,心誠一嘆,竟于殿上垂眸養神起來。
酴醾架下,兩人坐在小院中,連那香都是被燻釀過的。
然而,並不能醉人。
心誠看梳蟬將水注入琥珀杯中,這杯中銀針今日不知已被沖了多少杯了,然而兄妹兩人坐在那小架下,自下了早朝到午後,竟是都沒有飲上一口,只是那麼放著,任那茶涼了,倒掉再續水,就那麼打坐一般的靜默著。
而這次,先開口的竟是梳蟬。
這十數日中,無傷離開帝台之後,先去劍州,之後到了寒州,卻接到蘭棹城急報,復賢軍突圍作亂,蘇濱已不能抵,無傷將寒州事宜交與魏檀,帶人親自到了蘭棹城,與蘇濱會合,出奇招攻城三日,終破蘭棹,復賢軍降,蘭棹城亂解。
戰報傳回帝台,滿朝一時歡慶,中然也終于略微安心。
然只這幾日,御史台便接到蘭棹城密報,劾奏丞相葉無傷破城之後屠城,滿朝之驚,不遜驚雷。
「蘭棹城的案子怎樣了?听說鬧得很凶。」
心誠聞言笑笑,轉過頭去,伸了伸長腿,愜意的靠在藤椅上。
「秦卓墉竟也彈劾大哥在蘭棹城屠城,將賀家滿門抄斬,據家財于己有,」心誠冷笑,「這種事只有他秦家能干得出來,虧得大哥上次還放了秦家,蟬兒,你看到了,這就是你當初為秦家求情的結果。」
梳蟬不語,心誠冷笑,道︰「去年想奪我的兵權,今年想撤大哥的相位,卻都是什麼結果?一打仗,一出事,還不是都得我葉家替他擔著,蟬兒,你覺我這是在狂妄嗎?這戚國當真離的了我葉家?中然若當真能再找個人去帶兵對抗契丹,若真能再找個人處理的了戚國這災患,我也絕無二話!」
梳蟬一嘆,心誠笑道︰「不過你也不必太過擔心了,大哥做的事,就算是被彈劾,又有什麼可擔心的。」
梳蟬嗯了一聲,看著心誠,慢慢道︰「我听說你昨□□著張儀桓寫休書,大哥一走,你可真是什麼都敢做啊!所幸此事沒有鬧大,但蘇竟既然親自向你提了蘇英蘭的婚事,二哥為何要拒絕呢?」
「你忙著找我,就是為了這個?」
「二哥,我不信蘭棹的事在昨日之前你一點風聲都沒有听到,你在這個節骨眼上得罪蘇竟,明智嗎?」
「蟬兒,我不是不想答應,也不是不知道葉家處在什麼境地,只是情之所至,我做不出!」心誠看著梳蟬,眼中竟是有些隱隱的哀傷,「蟬兒,你和大哥不要逼我!」
「可是,就算你不想娶英蘭,蘇木蘭已經嫁了人,更何況我倒是覺得蘇木蘭對你未必如你一般有心。」
「那又怎樣?我喜歡的人只有木蘭,而且如若是別家的女兒,我或許也認了,但就是因為是她的妹妹,我才更不能害了蘇英蘭。」
「二哥,你難道看不出來,英蘭對你是有心的,這次蘇竟提出婚事,怕就是英蘭自己的心意,你就不能試著去喜歡她嗎?」
「喜歡怎麼可能試著,那你也是喜歡中然的,他為什麼不試著喜歡你?」
風過荼蘼,白色花瓣落滿衣襟,落在小桌上,落進桌上的茶盅里。
「蟬兒,我不是故意,只是——」心誠有些急道,懊惱的看著蟬兒。
「我知道,」梳蟬淡淡的,「我葉梳蟬就是戚國的笑柄,我又不是今天才知道,二哥若是想取笑,也無所謂。」
「蟬兒,你不要這麼說,我是無心的,並不是想取笑你。」
梳蟬低了頭,杯中的銀針已經淡的看不出茶色了,宛若清水。
「無心才是真心話,在二哥眼里,蟬兒就是這般的人吧,明明自己已經這樣了,還要拖別人下水,可真是心如毒——」
「夠了!」
心誠再不能忍,終于暴喝一聲,站了起來,帶了怒氣的看著梳蟬,回身對著那細竹藤支起的荼靡架就是一腳就踹了過去,那縴巧的架子哪里經得起心誠的力氣, 里啪啦的倒向一邊。
宮人們驚叫一聲,遠遠見了定國公暴跳起來,竟然又動了手,趕過來的時候,梳蟬的身上都落了幾條藤枝。
心誠平日英俊清朗的臉上滿是陰狠,劍眉如飛,幾乎入鬢,狠狠的瞪著梳蟬,梳蟬卻仍是一動不動,兩人的目光同樣的冷。
宮人們被嚇得一語不敢發,這平日看上去英俊威武但總是嬉笑無賴的定國公,溫婉和貴總是十分寬容的皇後,她們從未見過這樣的兩人有那般相似狠絕的表情,一觸即發。
心誠冷冷一笑,道︰「蟬兒,這些話其實是你早就算好了吧?當真以為我自小寵著你讓著你就是真的看不出你心里在想什麼嗎?你究竟希不希望我娶蘇英蘭,你自己心里最清楚!葉家和中然,你心里到底覺著哪一個更重,你究竟有沒有真正衡量過?當年大古蓮山一戰,你為何將皇上病重的消息推遲幾日才告訴我們,難道你不是已經在防著我?不要告訴我你沒有想過當時我和大哥可能會喪命在大古蓮城!這些年我不說,大哥不說,不代表我們心里就不明白,就不寒心!而你今日口口聲聲說是為了我們兄妹,為了葉家真心勸我,又或是我們兄妹果真到了這個地步,你此刻勸我只是為了做戲給大哥看,都由著你了,我也不在乎,可若真到了那一天,你不要以為我還能這麼讓著你!」
心誠說罷便是轉身就走,遠遠傳來的巨響,這廣夏宮的大門幾乎都被踹爛了。
「娘娘,你還好吧?」
翠翹將藤枝從梳蟬身上拂去,扶起梳蟬,梳蟬一笑,卻是茫然之色。
推開翠翹的手,宮人也不敢跟著,梳蟬獨自走到池塘邊,那對錦繡鴛鴦纏纏綿綿的一起游著,不時的探頭,梳理一下彼此的羽翎,絲毫都不理會翡衣在一旁多嘴多舌的騷擾。
而翡衣見了梳蟬過來,開心的立刻撲騰著翅膀從池塘邊的柳樹上飛了過來。
「皇後娘娘——皇後娘娘——」
翡衣開心的叫著,竟啄著梳蟬的衣襟在撒嬌,它從來都不肯乖乖的臥在架上,整日逮著人跟它玩。
梳蟬一笑,听著它越來越多舌,不禁喃喃道︰「你是不是太寂寞了,我讓二哥再尋一只來陪你,好不好?」
看著池水對岸幾棵柳樹,如垂金線,如針黹又如絲弦,梳蟬不覺又模糊的想起,曾抱在懷里的柳琴,到底被放在哪里了呢?
梳蟬心境不好,便會多睡,一直到了入夜,梳蟬才醒來,翠翹等人也才敢進屋來侍候,翠翹哄了許久,梳蟬才勉強同意喝一點粥,卻又听宮人進來回道畫眉宮中今日新縫了白舞衣,滿殿歌舞,而綿蠻含一絲淺醉,起舞花間,墜落了發鬢上一支金釵。
中然便叫宮人手執宮燈,在畫眉宮中找尋,宮人笑謔相呼,這夜里也好不熱鬧,一直熱鬧到清晨。
宮漏滴滴,值夜的宮人便報該上朝了,中然看著綿蠻還睡著,滿枕青絲,不禁拾起一縷吻了吻,才輕輕起身,為她掖了被角才離開。
然而早朝之上的陰雲卻漸漸驅散了中然難得的一絲歡喜,蘭棹一案終于鬧大,滿朝沸怨。
葉無傷接到令其返京的聖旨,上書中然望能準許其在劍州完成救災事宜之後再返回帝台,安薈王與朱邕為首的朝臣都道不可,並暗指葉無傷是故意避罪,中然只笑道︰「若此時便令丞相回京,誰可代丞相前往劍州?」
滿朝寂然,中然一笑,準奏無傷延遲回京。
無傷在劍州最後一次交待魏檀大小事宜,便連夜起程,馬不停蹄,五日後終于趕回帝台。
無傷本就帶病前往各地巡視救災,勞心勞身,又車馬勞頓的連趕了數日路程,因此剛到帝台,便又病倒了。
無傷帶病上朝,朱邕等人便就蘭棹城一事連番詰問,無傷一一作答,毫無紕漏,然朱邕等人自恃人證物證俱在,不肯罷休。
爭議之下,中然終于下旨將此案交與大理寺徹查,賜丞相葉無傷暫居清麟宮中,一面養病,一面待查。
終于下了朝,想起禁足令下時,無傷抬首看過來的那一眼,中然不禁煩悶不已。
又是幾日,中然在御書房中召見眾臣,問及蘭棹城案,大理寺卿楊梓儀依舊支吾不清。
中然為此已十分不滿,而早朝之上,更要對著一班臣子一致詭異的臉,長臉掛霜的蘇竟,陰沉不定的葉心誠,冷氣森然的安薈王,越來喜歡故弄玄虛的席咸,當真都越來越惹人生厭。
此案不結,前朝不安,而後宮也不得安生,朱華妃日日哭鬧央人來求見,朱才人和齊才人也越來越會嬌纏,中然心中煩悶矛盾至極,走在回廊上,不自覺看向廣夏宮的方向,安靜的詭異,想到前日太後召見時的言語,中然不由向前走了一步,終于還是停下,一嘆轉身。
宮中花開已盛,繾綣絢麗如夢中不完不斷的一匹匹錦繡。
走在身畔滿滿是花的路上,梳蟬微微一嘆,當真是世事無常,皇上賜丞相居清麟宮中養病,這當是百官莫及的聖眷,如今卻是等同待宰的軟禁。
而這幾日御史台竟又彈劾丞相葉無傷于蘭棹下令屠殺無辜百姓,此事一發,莫說他人,單是安薈王就如野獸見血一樣,一口咬住就不松開,安薈王府傾巢而出,無孔不入。
梳蟬叩響了清麟宮的門,綠兒出來見了梳蟬,言語婉轉,大哥竟是閉門不見。
梳蟬聞言一怒一痛,看著綠兒,笑道︰「本宮若硬闖,你是否還要效仿當年之事,自盡以諫?」
「綠兒不敢。」
梳蟬再不看她,徑直向殿中走去,宮人不敢相攔,梳蟬進到殿中,滿殿白梅香,清冷雪意,和著琥珀暖香宛轉,這香竟讓人想起黃昏之下千山雪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