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午後,宮人來回報今日早朝之上,大理寺少卿賀綸上書言及戶部尚書秦卓墉去歲強佔民宅,縱火傷人,被強奪田宅之戶聯名上書狀告到京兆尹府,賀綸集證確鑿,刑部尚書張耿亦奏請復核此案。
朱家失了朱華妃,正是權勢急墜求穩之時,朱邕因此不肯開口,梅太傅抬首見了安薈王神色,也是不語,而中然見了那數百名百姓聯名血書,心中憂憤,終于準奏。
此案一查數日,終于坐實,太後爭鬧不止,滿朝上書彈劾不絕,中然兩難,無傷遠在丹州,著人千里上書,中然終于下旨秦家歸還田宅,出撫恤銀錢,又責令秦卓墉醒過在家,暫罷戶部尚書之職,便是大理寺卿楊梓儀也因去歲查案不力被中然當殿呵斥。
秦卓墉不忿至極,下了早朝,剛出崇德門外,便是大罵不止,只大罵葉家指鹿為馬,殘害忠良,百官經過,無一敢勸,都只作未聞。
中然登基時已三載,鎮西將軍林朝今月按例返回帝台覲見,今日初上早朝,散了朝便見了這一幕。
林朝不由一嘆,抬首卻正見了梅太傅,兩相持禮見過,梅太傅心中一嘆,不知林朝為何會有那般悲色,略一思轉,只道林朝返京,見了妹妹林修媛如今閉門宮中,再無恩寵,難免心悲。
然思及此,梅太傅一向沉默淡然,也不禁自嘆,林家如此,梅家看似風光絕頂,其實個中境地,亦是足堪悲憂,朱華妃如今瘋癲,朱才人弱不堪用,朱家雖是大傷元氣,而他梅家卻也並非獨善,梅婕妤自入宮便無寵,這也罷了,只是自他之後,梅家竟再無一個成氣候的,諾大家族,又將托付何人?
當年顏秋冷弓刀驚艷天下,最終竟連可入葬的尸身都不可得,而那時林朝便已深知避嫌,那他梅家是否也該學林朝的功成身退,以保富貴,或許當真只有急流勇退,方能無榮無辱。
然而梅太傅回到府中,管家慌忙回報,梅太傅的幼子時任工部侍郎的梅六郎,竟是昨日搶了個民女做小妾,這也無大礙,只是那民女竟是豹韜衛中一個衛士之妹,那衛兵央告了豹韜衛統領李延己,李延己為人剛正豪俠氣,最看不得此種事,帶兵圍在侍郎府外,梅六郎大怒,竟叫侍從剝了那女子的衣裳,將那女子扔出府外,那女子羞憤撞死在府前石獅子上。
而那女子之兄見狀,悲憤發狂,欲硬闖尚書府,李延己手下豹韜衛亦是不忿,竟圍攻侍郎府。
李延己雖為豹韜衛統領,卻也不足為懼,只是李延己之後的卻是蘇竟,梅太傅不由深深一嘆,當真欲退,卻退得了嗎?
梅家此事接著秦家,又鬧了幾日,梅婕妤求見太後,只哭訴道弟弟年幼不懂事,何況梅六郎在工部任職,朱錦堂手底下做著差事,不免誤入歧途,學了不該學得。
梅婕妤哭訴著,卻還狠瞪一旁的朱才人,朱才人一驚,有些瑟瑟,抬首見了中然,中然卻冷淡只如不見,朱才人紅了眼睫,更是可憐。
中然冷道︰「若說近墨者黑,卻仍有出淤泥而不染,此事交給賀綸,自有定斷,朕不想再听。」
中然說著便起身向太後告辭,梅婕妤無法,只得向太後哭訴,秦卓墉剛被責令醒過罷職,太後因著梅家此次竟未有一句話,正是心恨,哪里容得她哭訴,幾句冷語便打發了梅婕妤出去。
梅婕妤無法,只得哭著去了,太後方轉向朱才人道︰「皇上最初不是很喜歡你的嗎?怎麼忽然就對你如此冷落?」
朱才人怯怯道︰「臣妾也不知道,許是——」
「許是什麼?」
朱才人經不得太後逼問,只得懦懦道︰「臣妾覺著,似乎是那日,臣妾說錯了話。」
「你連一句話都要分成好幾段來說,能說錯什麼?」
「審著華妃的那日,臣妾依照太後娘娘的吩咐,說臣妾被華妃逼迫服食麝香之事,是早已告知過皇後的,只是皇後明知而不顧,但是話未說完,皇上當時好像就很不高興。」
太後怒道︰「胡說!皇上最厭皇後,若不是葉家,早就廢了她,哪里會為她不高興?」
朱才人得了訓斥,不敢再開口。
「太後,奴婢卻覺著並非如此。」
朱才人離開後,太後身邊一個宮人忽然道,太後看向她,道︰「彩和,那你覺著是怎樣?」
那名喚彩和的宮人雖服侍太後不久,然而心性通透,伶俐周到,深得太後歡心信任,沈尚宮被逐出宮後,彩和便接了她的位子,貼身服侍太後。
「太後,皇上寵愛綿妃,其實冷落的非是獨獨只有皇後,而是後宮所有嬪妃。」
太後驚道︰「你的意思是——」
「太後娘娘,皇上當日都會因著朱才人一句指證皇後的話而冷落了朱才人,而皇上對皇後的心結其實也唯有當年的太子之死,如今接回了太子之女,皇上又得知皇後多年都在照顧公主,心中定是感懷釋然,太後也是知道的,因著公主,皇上已如今是常去廣夏宮的,而這最後的心結若是再解了,奴婢听聞,皇上與皇後可是青梅竹馬,兩相情意相知絕不會是淺的,舊情也定是有的。」
太後驚怒道︰「這怎麼可以!葉家已是如此權勢滔天,葉梳蟬若是再得寵——得寵也便罷了,她若是有了皇子,那時哀家與皇上還如何能在戚國安身!」
彩和道︰「皇後心機深沉,知道皇上心有所恨,也不邀寵,生生被皇上冷落了三年,忍辱抱屈,反叫皇上漸漸憐惜,可謂是以退為進,謀慮至今。」
太後大驚,冷怒道︰「果然好個葉梳蟬!」
「太後,而今這後宮之中,也便只有一人能與皇後相敵了。」
「你說的是——」
「當日綿妃只說身上那些傷痕是皇後所為,便能惹得皇上如此厭恨皇後,為何朱才人也是如此,卻反而得了皇上冷落?所以,太後娘娘,無論如何都要保住綿妃。」
太後眉間顯出悲沉怒色,嘆道︰「只是這人手狠心毒,已害了曹美人,而且就算哀家已十分厭恨朱華妃,可那也是哀家的孫兒,雖說哀家為了大局也默許了她,終究難平恨意。」又恨道︰「只可惜了哀家兩個孫兒,還是未能廢了葉氏!」
「太後娘娘,綿妃的身份您也是知道的,要除掉她實在太容易不過,所以不急,而今要緊的卻是皇後,太後不可意氣啊!何況,奴婢听說華妃誕下死胎之事,不止皇後,就是皇上也仍在暗中查看此事,看來是不準備就此放過了,所以此事一定要有個了結的。」
太後一嘆,悲戚頷首。
盛夏之夜,雨如簾幕,兜天潑下,雷鳴鏗鏘。
雲葉伏在榻上,小聲道︰「母後,這雨這麼大,園子里的花都會被打傷吧?好可憐。」
梳蟬淡淡一笑,翠翹在一旁道︰「公主,該睡了。」
雲葉看著梳蟬,戀戀不舍,翠翹笑道︰「公主,娘娘今日身子不舒服,就讓奴婢給公主講個故事好不好。」
雲葉拽著梳蟬的衣角,小聲道︰「雲葉不是想要母後哄母後入睡,雲葉只是想多陪陪母後,母後這幾日都病著,雲葉也好難過。」
梳蟬聞言心上一酸,伸手拂過雲葉的小臉,眸中已是含淚。
「是不是雲葉太纏著母後了?母後不哭,雲葉這就去睡,雲葉很乖的。」
梳蟬伸手將雲葉攬在懷中,感覺到小小的身體竟在顫著,不由心中更生悲意憐惜。
「雲葉,告訴母後,為什麼這樣怕?」
雲葉再難掩哽咽,哭道︰「雲葉不知道,雲葉只是害怕,母後不要生病,生病就會死的對不對?死了就再也見不到了對不對?雲葉好害怕!」
梳蟬心上沉痛難當,竟也咽著說不出話來。
雲葉年幼,然而中虔模糊的影像卻依然留在雲葉的記憶中,梳蟬告訴她爹爹是病故了,她便記得病著就再也見不到了,竟會怕成這般。
梳蟬強笑道︰「母後不礙事的,雲葉若是想纏著母後也沒關系的。」
雲葉嬌怯道︰「那雲葉今晚可以和母後睡在一起嗎?」又忙道︰「雲葉會很乖的。」
梳蟬笑道︰「好。」
柔軟的小小的孩子,睡在身旁的馨香,梳蟬看著她,這樣小的孩子,睡夢中卻是會笑會哭,會緊緊咬著唇,會深深蹙著眉,只這一顰一笑,都讓人心痛。
雲葉睡得熟了,梳蟬輕輕披衣起身,掀了簾幔出來,見了中然道︰「都這樣晚了,還下著雨,皇上怎麼過來了?」
中然道︰「你知道我來了?」
梳蟬臉頰微紅,似不經意,卻順著中然的稱呼,道︰「我覺著好似是你來了。」
中然嘆道︰「你不到半月竟發了三次病,我實在是擔心,听宮人說你今日昏睡了一整天,我想著就沒法不過來看看。」
梳蟬聞言只覺唇上發干,抿了唇,卻是一笑。
「你笑什麼?」
「沒什麼。」
然而說著,兩人卻都是一笑。
夜雨過後,庭中花落,然而盛夏之華,依舊濃稠不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