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後夜半,殘月之光,如玉蝶翅上一點珠光,淡透了的朱砂之中淡暈開一痕水銀。
窗前擺著一株胭脂山茶,燈燭之下,丹砂火色,只這花色便黯了燭光。
翠翹端了湯藥進來,見了梳蟬已醒來,道︰「娘娘自午後便一直睡,可是醒了,奴婢做了核桃蜜露,娘娘喝一點,再將藥吃了吧。」
梳蟬接過湯匙,卻只看著那茶花,眸色沉淡。
翠翹笑道︰「這花是今日午後皇上著人送來的,娘娘睡著,奴婢便自作主張擺在屋中了,娘娘看著可還喜歡?」
梳蟬淡道︰「皇上著人送來的,本宮怎麼會不喜歡?」
翠翹還是笑,梳蟬道︰「不過一株茶花,什麼好東西沒見過,至于笑成這般?」
翠翹笑道︰「這可不一樣,奴婢听說這茶花合宮只有兩株,皇上只送了娘娘和謝昭儀,連畫眉宮中都沒有呢,娘娘的這株是正紅,謝昭儀的也只是白茶。」
梳蟬笑道︰「謝昭儀冰雪真性,當得起與這白茶相似。」
門口忽然傳來一點細小響動,梳蟬抬眼看去,只見雲葉站在門後,半探出身子,抿著唇,竟是怯怯的看著梳蟬。
梳蟬笑道︰「怎麼又是這幅委屈的樣子,誰又惹著你了?」
雲葉聞言小心的走進來,小心的看著梳蟬,低聲道︰「母後這兩天都病著,是雲葉惹母後生氣了嗎?雲葉都不敢進來,母後會不會不喜歡雲葉了?」
梳蟬笑道︰「傻孩子,母後怎麼會不喜歡雲葉?」
梳蟬心上微嘆,抱了雲葉在懷里,那日心中雖然氣怒,然而這還只是個孩子,難免恃寵而驕,若論起來,其實是她自己心病難解罷了。
只是抱了雲葉在懷里,卻聞到一種淡淡的苦腥之味,梳蟬皺了淡眉,道︰「雲葉,你去哪里沾來的這種味道?」
雲葉低了頭,道︰「雲葉哪里也沒去,母後問的是這個味道嗎?」
雲葉說著抬起了小手,梳蟬看著雲葉手上那褐色的藥膏,方覺道︰「這是獨角蓮膏嗎?」
雲葉搖首,道︰「雲葉也不知道。」
翠翹卻忙道︰「奴婢該死,這幾日娘娘病著,奴婢一直守在娘娘這里,疏忽了公主的傷,這是哪個宮人這樣不小心,竟然給公主上獨角蓮膏,公主告訴奴婢,奴婢這就取罰她!」
梳蟬抬起雲葉的臉,細細看著,半響,梳蟬的臉色已是全然冷了,沉聲道︰「不必罰了,直接趕去雜役院!」
「娘娘——」
梳蟬冷道︰「獨角蓮膏雖能治傷,卻是跌打勞傷之類,雲葉被翡衣抓傷已見了血,獨角蓮是有毒的,何況雲葉肺虛血熱,更是忌諱,那宮人若只是疏忽,廣夏宮中這麼多傷藥,怎麼就挑了這一種?縱是當真無心,只怕這人命中也是和公主相克,方會如此,無論怎樣,趕出去才是干淨!」
翠翹見了梳蟬的神色,不敢再勸,退了出去。
梳蟬命宮人取了綠豆水來,親自為雲葉洗去藥膏,又取了冬青葉膏,為雲葉敷上。
「疼不疼?」
雲葉搖首道︰「母後,已經不疼了。」抿了抿唇,又道︰「雲葉都知錯了,母後就不要病著了,好不好?」
梳蟬笑道︰「雲葉哪里錯了,母後怎麼不知道?」
雲葉低聲道︰「那日是雲葉自己要去抓翡衣,而且翡衣只是只鳥,不懂事,雲葉不該那般計較的,對不對?」
梳蟬笑道︰「好孩子,它頂多只能抓一抓你,而且還是它怕著你,以為你會害它的時候,你若要抓它,殺它,它都不能反抗,它的命也就在你手里,對于這樣的命,若能放的話,便多放過幾條吧,這也便算是慈悲了。」
雲葉听著,似懂非懂,卻是頷首道︰「雲葉明白了。」
梳蟬心上一嘆,這話是教著雲葉,她自己卻又做到了幾分?
又是幾日,梳蟬的身子終于漸漸好轉。
朝中因黑城儲德祥一案仍是鬧得紛爭不斷,御書房中關于此事的奏章更是每日數尺之高,中然憂煩,便是少入後宮,間或的幾夜卻是去了集萃宮,集萃宮如此枝頭獨秀,便是畫眉宮都漸漸有寂寞空庭之意。
這日午後,梳蟬坐在窗前,教著雲葉剪彩,教了許久,把著雲葉的小手剪出一只臘梅喜鵲,雲葉喜歡的不得了,一回首正見了中然走進來,忙跑過去炫耀道︰「父皇,看雲葉剪的喜鵲!」
中然笑道︰「雲葉果然聰明。」
雲葉許久未見中然,便絮絮的說著這幾日都做了什麼。
「父皇,雲葉昨天在偏殿發現一只長滿了刺的小豬,好玩的很,可是都不會動哎,父皇要不要去看?」
中然聞言不解的看向梳蟬,梳蟬笑道︰「是刺蝟。」
中然大笑,卻是不由嘆道︰「也只有你這里還容得人笑。」
梳蟬听聞,心上如浮萍輕蕩,只牽扯著根,不得飄遠,便只得做未聞。
中然與雲葉說著話,轉首卻見屋中擺著一扇素絹小屏風,屏風之上斜繡一枝朱紅山茶,山茶花萼之間,翩飛一對蘭花青蝶,那花色太過濃重,相隔稍遠,只覺是一抹赤血殘絢,連著那兩只輕裊小蝶都如兩縷青煙,觸目驚悲。
「父皇——」
雲葉出聲喚道,中然才回神,壓下心中剛剛那一瞬不知因何而有的不祥之驚。
中然離開後,梳蟬道︰「將這屏風收起來吧。」
剛剛中然看著這屏風的神色,是不喜歡嗎?
今歲中秋宴後,梳蟬重掌後宮之權,然而後宮瑣事憂煩,梳蟬又時常病著,因此細小之事多是交與張美人與常美人,張美人聰明且頗有主見,常美人細心周到,卻謹慎太過,幾乎每一事都要先回報過梳蟬與太後之後方敢成行,諸事便都是拖沓,而太後因此看著常美人倒比張美人更順眼些,因此雖有梳蟬,太後仍時常詰難張美人,能做主的幾人都是不和,便只是幾月,後宮大小事宜反倒堆積凌亂。
梳蟬听了張美人和常美人回稟宮中之事,亦是無法,便尋機與中然道請謝昭儀協理後宮,中然應了,然謝昭儀已推辭過兩次,梳蟬著人去請謝昭儀,親自言說,謝昭儀終于應下。
謝昭儀才德過人,又得中然寵愛,太後因著又病了,也終于少了刁難,因此後宮漸漸安穩。
然這安穩便也只是數日。
這夜又是一場大雪,雖是雪落無聲,然寒風回旋,緊閉著門窗,落下厚重棉簾,仍能听到風聲如撕裂布帛般的粗糙,粗糙之中藏一點尖銳。
梳蟬哄睡了雲葉,補著雲葉錦絨小披風上的那一道梅枝勾出來的劃痕,補出一枝疏影梅花,正以雪絲細細繡著梅瓣之上的雪片,門上忽然輕叩,翠翹進得屋來,急道︰「娘娘,出事了。」
原是半月前夜中降大雪,太後不慎染了風寒,雖只是風寒,中然至孝,亦是憂心,令太醫好生看治,然數位太醫盡心醫治之下,太後之病卻一日重過一日,寧德宮中宮人偶爾透出幾句,只稍稍帶了梅婕妤三字,便都被一頓杖刑,之後趕去了雜役院,如是幾次,也便無人再敢私傳此事。
太後久病,中然憂心,昨日請了青藍山寺中的高僧淨虛大師來為太後祈福,然宮人回報淨虛大師祈福之後曾與太後密語,梳蟬當時听了這回報,也只略略思轉,便放了過去。
然剛剛宮人回報,太後無故久病不愈,淨虛大師亦言宮中有穢象,太後今夜便召了兩個神官入宮,神官作法之後竟道宮中有人行厭勝之術咒害太後。
太後大怒,神官又道鬼面紙符顯示的穢象聚集于宮中西南,而今後宮之中西南方向的宮室多住嬪妃,太後已下令逐個宮室搜查。
梳蟬听了,只淡道︰「廣夏宮在偏西之地,反倒清明了。」
許久之後,宮人又來回報,神色慌急,道︰「娘娘,太後派去的人在集萃宮中搜出了人偶銀針符咒等物,現在已將謝昭儀帶到寧德宮了。」
梳蟬仍是淡道︰「皇上知道了嗎?」
那宮人竟是猶豫片刻,方道︰「皇上今晚在畫眉宮,奴婢已經著人去請皇上了。」
又是許久,宮人又來回報道︰「娘娘,寧德宮的宮人在謝昭儀的寢宮床底下又發現了一個衣裳不整的侍衛,謝昭儀卻不肯認此罪,太後大怒,賜了謝昭儀毒酒,現在已經將謝昭儀押送回集萃宮了。」
梳蟬聞言道︰「怕是等不及皇上了,翠翹,你去一趟集萃宮。」
翠翹去了,梳蟬獨坐屋中,窗外隱隱風雪,心上竟是起伏不定。
夜中風雪之厲,割人如刃。
梳蟬終于壓不得心上一點驚意,起身親自趕去集萃宮,然廣夏宮太過偏遠,梳蟬的車輦行到路半,宮人驚慌趕來回報道︰「娘娘,太後宮中的人正逼著謝昭儀喝下毒酒,翠翹已攔不得了,娘娘快些趕去吧。」
梳蟬聞言心上一震,本以為太後仍只是借事打壓謝昭儀,然而心上那不安不詳,果然成真,太後此次當真是欲做絕了。
宮人加快了車輦行進,然過不久,那宮人又策馬過來,道︰「娘娘,謝昭儀不肯听翠翹勸阻,竟也執意要飲下毒酒——」
已是無法了,梳蟬下了車輦,換騎上那宮人的馬,于風雪之中策馬向集萃宮而去。
終于到了集萃宮,宮中當真是亂成一片,寧德宮中的宮人呼喝不絕,翠翹帶著廣夏宮的宮人拼力攔著,眾人見了梳蟬竟是策馬而來,一直到了殿前方停住,馬嘶一聲,眾人一時都是驚住,隨即慌忙跪拜行禮。
梳蟬顧不及眾人,只見謝昭儀只著單衣,披散長發,衣上發上滿是泥污,面上紅腫,顯然挨了耳光,鼻下唇邊都是血跡,瑟瑟淒慘。
梳蟬怒道︰「還不快扶昭儀起來!」
集萃宮的宮人只是怕著太後的人才都不敢動,此時听了梳蟬開口,忙上前扶起謝昭儀,又有宮人去取了披風為謝昭儀披上。
梳蟬道︰「此事突然,更是蹊蹺,尚未查清,太後亦只是一時之怒,昭儀不必憂心,本宮必不會令昭儀蒙冤。」
謝昭儀裹著披風,仍舊渾身冰冷顫著,虛弱一笑,是經霜的花色,殘悴之美。
謝昭儀淡淡笑道︰「臣妾知道皇後仁慈,但謝家如今已見罪于太後,臣妾更不容于太後,謝家即使能逃過此劫,臣妾今日若不死,太後心懷芥蒂,怨怒不息,日後還是會對謝家動手,皇後聰明無人能及,難道會看不明嗎?臣妾唯有今日一死,方能保謝家滿門。」
梳蟬心上一震,卻是怒道︰「縱是如此,難道本宮還保不住你謝家?」
梳蟬說著轉手便打翻桌上的酒杯,寧德宮的宮人跪了一地,見梳蟬如此卻無人敢出聲。
謝昭儀卻是握住了梳蟬的手,神色清冷,分明的無懼。
梳蟬一嘆,也是心知,以太後秦家的權勢對付區區謝長史,綽綽有余,即使有她葉家庇護,太後如此惡毒,若是一心懷恨,來日方長,總有她護不到的地方,何況謝長史為人如此耿直,只怕還不肯受葉家庇護。
謝昭儀知父至深,如今才求一死以消太後心頭之恨。
太後曾與先皇痴纏半生,不得其心,如今雖貴為太後,也終究是個苦命苦情的女子,因此梳蟬雖厭恨太後所為,卻礙著她是中然生母,礙著她也有可憐之處,一直忍讓。
然而看著謝昭儀,只這一刻,梳蟬已是恨極太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