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傷不必多禮。」
「皇上——可是有事?」
中然一嘆,道︰「也無事,只是——宮里實在是呆不下去,今晚朕到無傷這里避難來了,打擾無傷雪夜對梅清奏了。」
「皇上言重了,皇上駕臨,微臣不勝榮幸。」
中然嘆道,道︰「無傷別再做這種樣子了,朕今天真的是累極煩極了。」
中然疲倦的扶著額頭,道︰「三年了,每一年朕都會想起大哥,總在想若是他面對這一切的時候會怎樣做,朕到底是有多不如他!好好的戚國如今烏煙瘴氣——」
「皇上——」
「算了,不提這些了。」
「皇上可是還在怪罪?」
中然一怔,怪罪什麼?怪罪害死大哥逼迫他登上皇位的葉家嗎?那便是怪罪蟬兒嗎?
無傷見中然不語,不易察覺的輕聲嘆息,蟬兒和中然,以他兩人的心性,只怕今生有緣夫妻,無緣情分,而蟬兒那樣聰明,為何獨獨看不透?又或者看透,卻覺深深不甘?
中然一嘆,轉首看向窗外梅花,道︰「能向無傷討杯酒嗎?」
綠兒端來托盤,紅泥小爐溫著嵌梅紋雕的藍瓷小酒壺,今年新酒梅花釀,兩只綠萼杯,兩只白玉盞盛著已煮開的白梅蕊上的新雪水,一把月下梅花紫砂壺,武夷水仙剛煮的馥郁,岩骨花香正濃,沒有繁瑣茶道酒道,無比尊貴之下的清歡落寞,俯拾即是的繾綣氣息,合著人心意的簡簡單單。
中然笑道︰「朕終于知道無傷為何至今未娶了,這樣靈心秀致的女子,真是世間難得,無傷好福氣啊!」
綠兒立即就臉紅了,無傷微微笑道︰「皇上過獎了。」
中然又道︰「也只有無傷這里能教出這樣的人物了。」
無傷笑道︰「她生性聰慧,哪里需要臣來教。」
似是驚異無傷能這樣稱贊一個人,中然不免又看了綠兒一眼,無傷淡笑道︰「皇上若喜歡,不如便帶進宮,也無妨。」
綠兒臉色頓時變了一下,中然難掩詫異,一時竟有些不知如何反應,許久,方勉強笑道︰「無傷說笑了。」
新酒釀梅花,唇上梅花,一杯即醉,中然放了酒杯,悲在心上,道︰「朕知道自己不是個好皇帝,可朕又該怎麼辦?這些事,一樁樁,一件件,越來越難!」
「皇上仁心仁政,是千古難得的好君主,戚國所有之事,也不過諸國歷代司空見慣之事,亙古難免,皇上何必有此自貶之言?」
「不,不是的,」中然搖頭嘆道,「朕真的是很想知道大哥究竟是如何做到的,當年大哥的四舅叛逃契丹,大哥竟能下旨誅殺,而朕——你不知道朕今天見到張耿拿來的那件用蘆絮做成的棉衣時,朕有多難受,朕的那幾個舅舅如今做下這等天地不容的事,朕卻連嚴懲都做不到!」
「此事自有國法處斷,皇上不必太過懸心了。」
御史台就葉心誠蓄士一事彈劾不成,而儲德祥一案經刑部尚書張耿力查,終于真相大白,然而秦卓墉見事已敗露,竟反而無所畏懼,好歹中然是他甥,又真的能將他如何?
案子查清,原來最難的卻是該如何判定,若是不顧私情,以戚國律法,他人不論,秦卓墉合該撤職查辦,下獄抄家,貪賄之罪,百兩以上就可問斬,秦卓墉死多少回都不夠!
太後初知此案時也只是不以為然,她的兒子是戚國國君,整個戚國便有一半都是她秦家的,從自家取些錢財,何罪之有?唯有些氣恨朝中竟有謝長史之流敢與她秦家作對罷了。
而今日卻是忽然得知中然已在勤政殿與眾臣商議如何定罪懲辦,當真是要不顧血肉親情了,太後連忙派人去召中然,然而,幾次之後中然都推辭不至。
秦卓墉雖未下獄,卻已被勒令在家,想了辦法派了人來哭訴,太後才真的急了,今日午後竟然硬闖勤政殿,不顧眾位大臣在場,硬逼中然下詔免秦卓墉之罪,張耿剛一開口勸解竟被太後一個手杖給打了回去,眾臣皆驚。
勤政殿眾臣被擾散,太後又追到御書房,中然終于怒不可遏。
「母後!舅舅他們做了什麼你難道不知道嗎?現在不僅僅是朝廷眾臣,還有戚國將士,戚國百姓,都盯著這個案子呢,你讓我就這樣赦了舅舅他們的罪,怎麼可能?這是讓朝臣不滿,將士寒心,百姓積怨!」
太後急道︰「你管他們做什麼?你是皇上,你說什麼誰敢說個不字就滅他九族!」
「母後!」中然已盡力讓了一步,「畢竟是我舅舅,不會要他們的命的,不過革職查辦——」
太後听到這里卻是一聲尖叫,道︰「你這孩子到底有沒有听懂哀家的話啊!革職查辦?你知不知道讓你這幾個舅舅坐上今天這個位子,母後費了多少力氣?你一個革職查辦就全給毀了!將來還提得上來嗎?皇上,你听哀家說,絕對不能動他們!」
中然終于忍無可忍,道︰「母後!舅舅們做了這樣的事你竟然還想能夠安然無恙?這次能保住命就不錯了!你和舅舅們到底都是怎樣想的?二舅前日竟然還敢在朝上出言不遜,說什麼‘不過死了幾個匪兵’,你知不知道若不是心誠攔著,蘇竟差點殿上就要砍了二舅了?」
「反了!真是反了!」太後听聞後怒道,「蘇竟太不將皇上放在眼里了!皇上就不治他的罪?」
中然看著太後,苦笑道︰「他不將我放在眼里,難道不應該嗎?說來還要多虧了幾位舅舅在戚國的所作所為!別的不說,三舅蓋的那座園子叫‘感恩園’吧?這個恩德我可給不起!他自己搜刮就算了,卻連我也要拉上!母後,我繼位三載,何曾有一件事德惠于民,恩澤于臣?別說他們,就連我自己都看輕自己!」
太後看著中然,那是她唯一的兒子,怎麼能不心疼?何況太後也不是真正愚笨之人,當年也曾言行精致,手段玲瓏,不過中然為帝,她終于坐上太後之位,只覺再不需忌憚任何人,所以多年隱忍怨恨再無遮掩,才會言行無忌,蠻橫粗野。
此刻見了中然這個樣子,太後不禁緩了語氣,柔聲道︰「中然,你今日要治你幾個舅舅的罪,可將來若是有事,還有誰能幫你?這滿朝的文武,個個如狼似虎,別家不說,單是你那個皇後身後的葉家就不是什麼好東西!你這幾年去過幾次廣夏宮,你以為那葉梳蟬能和你是一條心?那葉家若是日後造反,你身邊連個人都沒有啊!你怎麼能動你幾個舅舅呢?」
中然見狀卻是一聲冷笑,道︰「不勞母後費心了,我此次若是姑息,只怕將來更給了那群人造反的因由,而我那幾個舅舅——別家不說,加起來都不及蟬兒,何況還有無傷和心誠,就算留著,又有什麼用?朕又何必空落昏君之名!」
最後一句語氣仍淡,卻是切金斷玉的堅決,然而切的是肉,斷的是骨!
太後心上一震,氣血上涌,眼前一黑,竟生生的氣暈了過去。
臨晚時太後終于醒來,竟又吩咐擺駕畫眉宮,中然聞訊,竟只帶了幾個侍衛騎馬逃出了皇宮,他以為太後見他不在畫眉宮中便會離開,然而太後見到綿蠻卻道︰「你替哀家好好勸勸皇上,若成了,哀家自不會虧待你。」
綿蠻笑道︰「太後,這句話臣妾听了三年多了,臣妾也是盡心盡力的留住皇上,這三年多皇上沒有一晚是留在廣夏宮的,當年太後又要臣妾自己服下摻了崖蜜的補藥,唆使那兩個才人栽贓皇後,那崖蜜可是極傷身的,臣妾都沒有拒絕,卻還是沒成,去歲太後說要臣妾幫著朱華妃懷上龍種,臣妾也想了法子成了此事,卻仍沒能扳倒皇後,還有這麼久以來這後宮里,太後說要誰得寵,要誰再見不著皇上的小事就都不提了,臣妾可是為太後做了太多事了,太後許諾的皇後寶座,卻是至今都沒有實現呢,卻又要臣妾來做這樣讓人詬罵為妖媚惑主的事!」
太後大怒,罵道︰「放肆!你這是怎麼跟哀家說話的!」繼而冷笑道︰「你想做皇後?別作夢了!你是什麼身份你自己不清楚嗎?哀家若是告訴皇上,你會是什麼下場,所以你還是老老實實的給哀家做事吧!」
綿蠻聞言輕笑,兩頰微紅,艷若晚霞,道︰「太後娘娘,你真是一點都不了解自己的兒子啊!你以為自己很聰明卻生了個不開竅的兒子?卻是剛好相反!臣妾當年在碧水城與皇上重逢,那樣明顯的蹊蹺,皇上他怎麼可能猜不到?可太後知道皇上為什麼從來不問臣妾的來歷嗎?因為皇上太愛臣妾了!不忍心去問。」
「哀家若去告訴葉梳蟬,她肯定恨極了你,若是知道了,定會伺機弄死你!」
「太後您是不是氣糊涂了?」綿蠻笑的更開,「那葉梳蟬是什麼樣的人?她若想弄死臣妾,用得著等上三年?用得著娘娘您去告知她?她早就知道臣妾的身份了,不過礙著皇上,一直忍著罷了,其實臣妾真不明白,這樣好的兒媳,太後您為何就是不喜歡呢?」
「喜歡?別的不說,就單單這次,那張耿就是葉家的人,她怎麼就不為中然想想,好好勸勸她兩個哥哥,讓張耿隨便結案算了!她就是存了心要滅我秦家!」
「既然如此,太後為何不去廣夏宮中鬧呢?」綿蠻有些倦了,坐在了榻上,打了個哈氣,「哦,臣妾想起來了,太後娘娘是怕著皇後的呢。」
「你——誰說本宮怕她了?」
太後說著就是一個耳光扇了過來,綿蠻雪白的臉上立即浮現五條血痕。
綿蠻不在意的抹去唇邊血跡,冷笑道︰「太後也就只敢跟我們這樣的人作威作福罷了,不過,太後怕是忘了現在是什麼時節了,等皇上回來,見了臣妾臉上的傷,若是知道是太後所為,只怕更會恨太後了,太後再說什麼,皇上就更听不進去了。」
太後聞言心有顧忌,不敢再動手,然恨到極點,卻無處發作,終于一甩衣袖欲離開,卻又回首,強撐一口虛氣,道︰「你臉上的傷,皇上若問起來——」
「太後放心,臣妾只照舊說是皇後所為便是了。」
太後終于離開,綿蠻坐起身,看著木格月窗上飄動的碧紗簾,此次不是她不想應承太後,只是中然雖然愛她,卻是心地純善,絕不會為她罷手此案,更何況即使中然徇私,這昏君的名聲雖然要有苗頭了,卻還是不夠,她又何必多言呢?
思及此處,綿蠻有些微的輕嘆,三年了呢,葉梳蟬也真的是夠能忍了,若不能逼得她動手,只好親自為中然博得一個真正昏君的名聲了!
不過要怎麼辦才好呢?
木格圓窗,月如銀鏡,雪片飄落在窗欄上,綿蠻看著,忽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