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瀆詞 第80章 第四闋 停雲琴師 二

作者 ︰ 沐淅

「大人您這是說的哪的話?這樓上的琴師從不見人,這您也是知道的,您消消火,我這樓里前幾天新排了渾月兌舞,給您留了最好的位子呢。」

「葉樓主,你今兒也別再跟我糊弄,實話說了吧,你是不是看我今兒被皇上銷了官職,就以為我朱家就要這麼倒了?葉樓主——你今天給我這個面子,來日我朱錦堂再登上朝堂就是丞相!他們葉家算個什麼東西!我立刻八抬大轎的迎娶你進門,他葉心誠都敢娶花魁,我怕什麼!」

「朱大人說的這是什麼話,葉詞哪里有這個福氣!可這位琴師真的是從來不見人的,您今天就——」

「行了!行啊!」朱錦堂後退一步,指著葉詞罵道︰「給你幾分顏色就給老子開起染坊來了,告訴你,管他是天王老子,這人老子今天是見定了!再敢攔著別怪老子,拆了你的停雲樓!」

朱錦堂推開葉詞便要向樓上去,護衛仍舊阻攔,朱錦堂大怒,一揮手,手下隨從便和停雲樓的護衛在二樓動起手來。

這二樓雅間里坐著的人,有的是王公貴族,平日里眾星捧月一般的捧著葉詞,此時卻無一人站出來勸解一句,葉詞心里冷笑,更覺這許多年盡是涼薄不堪,正要吩咐樓中護衛不必客氣,三樓的房門忽然打開,眾人看去,都是一驚。

竟是丞相葉無傷站在三樓扶欄處,向下看著眾人,神色淡漠,語氣更淡。

「本官記得朱大人被皇上責令醒過在家,朱大人卻是好興致啊!醒過到停雲樓來了。」

「葉——葉大人——」

朱錦堂頓時酒醒了大半,手足無措,滿臉贅肉亂顫。

無傷拂袖轉身便欲進屋,卻听樓下忽然有人開口道︰「都傳聞這琴師從不見人,原來只是我等分量不夠啊!也是,若見便也該是葉大人這等位極人臣,權傾戚國之人!」

此乃誅心之言了,無傷回身,開口之人面白青髯,頗有風雅之度,只是眼神浮薄尖刻,不似儒厚之人,正是御史中丞梅濟海。

「梅大人言重了,無傷只是與此琴師有私下之交,非關權位!」

「也對,」梅濟海點頭拈須,「便是私交,也該結交葉大人這等高雅如玉,鶴立雞群之人!」

無傷眸色微變,剛欲開口,身後房門再次被打開,一人走到扶欄處,笑道︰「這樣向下看去,還當真是雞群呢!」

眾人更驚,隨即皆跪拜道︰「臣等見過皇後娘娘,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梳蟬只是淡笑,也不開口叫眾人平身,而是向梅濟海道︰「梅大人可真是雄辯珠璣,蘇秦不及,‘位極人臣,權傾戚國,高雅如玉,鶴立雞群’,」似細細咀嚼一般,「葉丞相只是站在這里,梅大人就對葉丞相如此不吝評價,不知本宮如今也在此,梅大人又是如何評說?」

梅濟海面色微變,道︰「是臣失言,臣不敢妄說,請皇後娘娘恕罪!」

「梅大人身為御史中丞,糾諫百官言行,是否自己更該留心留意?今日之後梅大人所言怕是要傳遍戚國,須得何人方能登樓——」

手肘忽然被無傷輕踫,梳蟬一笑,終于放過梅濟海,道︰「既然知罪了,便退下吧。」

兩人回到屋中,中瑾已經不在。

梳蟬道︰「我讓他從後樓先走了,免得听到那些,讓他心煩。」

葉詞推門進來時便听到這一句,轉身便追了出去。

梳蟬見狀無奈笑道︰「真是,哪個不好,偏偏看上了中瑾,多少王公貴族,就算是中然又有何不可?」

無傷聞言沉默,繼而淡笑。

葉詞是帝台有名的美人,憑空出現在街上,自然人頭騷動,不一會便有許多看痴行錯的弱夫被悍婦給提著耳朵揪回了家。

葉詞追出了一條街也不見中瑾,不禁心急,四處張望,卻見遙遙街口處似有百姓圍攏,心想中瑾最不愛熱鬧,定會繞著走了,便向另一側追去。

而那群人之中,中瑾正被圍在其中。

中瑾從停雲樓中出來,抱著琴似在發呆,行不多遠,卻是一人一馬驟然而至,中瑾避之不及,向一邊倒去時卻險些撞到一個小孩子,一時情急松了懷里抱著的琴,將那孩子抱在懷里免得摔傷,那裹著層層絹布的琴便落了馬蹄下,正被馬蹄踏上,弦斷之聲不絕,一層層蕩開,宛如浪碎。

那人勒住馬,正是豹韜衛副統領張星曉,張星曉勒馬回身,看到中瑾,笑道︰「原來是瓚王啊!下官失敬了,只是下官還有皇命在身,還請王爺海涵!」

張星曉說罷,不及中瑾回應,揚長而去。

中瑾渾身泥水,抱起被踩得髒兮兮的琴囊,慢慢打開,手都有些抖,果然碎了!

相伴了他十七年的琴,就這樣——碎了?

中瑾只覺心上正痛的茫然,卻忽然被人拉住,一個矮胖婦人怒道︰「你怎麼撞倒了了我兒子,你看看他胳膊上的傷!賠錢!」

唾沫四濺,圍者漸多。

中瑾抱著碎琴,茫然四顧,矮胖婦人推搡著中瑾,罵道︰「你裝什麼糊涂?拿錢來!快點拿錢!你這個死人,你聾了?」

中瑾終于從混沌中反應過來,茫然的伸手解了腰間繡囊,矮胖婦人一把奪過,然而打開卻是只有幾兩碎銀子,頓時被沸燙了一般叫開,推搡的更厲害,罵的也更難听。

「你放開他!」

葉詞從身後趕來,她看起來文弱縴柔,卻是一把就將那矮胖婦人推開,甚至幾乎將其摔個倒仰,觀者大奇,甚至有人出聲叫好,這樣一個美人和一個市井胖婦當街大打出手,真是帝台難得一見的奇觀。

「你是誰啊?竟然敢推老娘!」

葉詞走得匆忙,身上也未帶錢,便從頭上摘下一支點翠墨紋蝶翅的金釵扔給那婦人,道︰「夠不夠?夠了的話就走開!」

葉詞回身看向中瑾,幾乎不敢去看那悲傷的眼神,拉著他出了人群,竟走出很遠仍有人痴迷尾隨,一直到了瓚王府門前,多數人才慢慢散去,卻仍有幾人不甘盤桓。

瓚王府大門上是御賜的烏木匾額,然而灰牆黃瓦,不倫不類,反倒顯出寒酸來。

葉詞拉住中瑾的手,抬首時已有了怒氣。

「你今天為什麼還不肯開口和大公子說?你上次不是已經答應我了嗎?你知不知道大公子已經開始想要將我嫁入權貴之家了!」

中瑾笑道︰「既然如此,我又如何能要得了你呢?」

「那你為什麼不說呢?」

中瑾還是笑,道︰「你以為我們之間,無傷不知道嗎?他既然不肯開口成全,就是無望了,我們還是不要再想了。」

「那是因為你從不曾跟他說,我知道大公子的為人,若是你果真開口,就是為難,他也一定會答應的,你都不曾開口,就要放棄,你這樣大公子怎麼可能成全?」

「或許吧,可是跟著我又有什麼好的呢?」中瑾一笑,抱著懷里的琴,「中瑾此生,除了這把琴已是一無所有,如今竟連這把琴都——」

葉詞終于落淚,路人已開始指指點點,中瑾有些為難,勸她先走。

葉詞忍無可忍一般,終于喊道︰「其實是你不想要我吧!也是啊,無論怎樣,你都是堂堂王爺,而我卻是在帝台如何風光,終究不是貴族人家的小姐,你是覺得我配不上你吧?」

中瑾想開口勸她低聲,然而唇角微動,話語竟如淤泥慢慢干涸在心中,唇邊卻是慢慢綻開如蓮一般清冷寂寞的笑。

葉詞跑遠了,中瑾抱著琴站在府前,有一瞬間的失神傷神,葉詞竟會這樣誤會,不過,這樣最好。

當年先王駕崩,蘇竟曾欲立中瑾為帝,卻終未成,那時中瑾便知道,自己的死期不遠了,當年戚王反出梁朝,中瑾與母親那時仍滯留在東京,便是蘇竟將他與母親從亂軍之中救了出來,這條命既然是蘇竟救的,那時想到便算是他,也說不上怨恨了。

而中然登基之後,竟能容他,可是,就算中然是真的不在意,終究是忌諱,滿朝的官員都對他避之不及,然而那避諱之中,的確還有許多試探和不甘。

正因如此,中瑾也知道,為了戚國安穩,葉家也是不能放過他的,可這些年跟他來往的,卻也只有葉家。

一個無權無勢,受人猜忌的王爺,被困在帝台,如同人質一般,是怎樣受人奚落輕視的度過這幾年,若不是葉家照顧,只怕都活不下去。

而他能活到如今,無傷為他擔了多大的風險,他也是知道的,卻不知何時會喪命,所以這些年,無論葉詞如何說,他始終不肯跟無傷開口要了她。

府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個老翁提著菜籃出來,見了中瑾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嘆了口氣,將中瑾拉進王府,便走便嘆道︰「王爺你這是——全身都是泥水,有沒有傷著哪里?」

「伯伯,我沒事,你千萬別告訴婆婆,她又該心疼我哭了。」

老翁聞言更是氣急心疼,道︰「這是要將人欺負到什麼地步才算是個頭啊?當年蘇將軍還來說要王爺做皇帝的,做不成就算了,這都快四年了,怎麼現在還會有這麼多人看不過去這件事呢?王爺已經夠安分了,還讓不讓人活了?真是作孽啊!蘇將軍也就不管了!」

「伯伯,快別說這樣的話了!讓人听去就是把柄了。」

老翁又是一聲長嘆,拉著中瑾往里走,便走邊道作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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