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戚國與安國正于黑城交戰,然而隔了碧水城,碧水城通往薈州的官道上卻依然有往來商旅,仍若平常。
官道旁便有一家客棧,名為通順,茶酒臥房,樣樣齊備,雖是貴些,然而出門在外,盤纏帶的富足些的商旅也就都不計較,因此客棧中人聲鼎沸,南來北往的商賈行人,說著天南海北的奇聞見識,很是熱鬧。
眾人說笑之間,忽然听得一陣呼喝之聲,竟是一隊官兵沖了進來,挨個人的盤問,挨個房間的搜查。
這隊官兵沖上二樓,終于尋到一個女子,喝道︰「將這契丹奸細帶回去!」
幾個官兵便要上前來捉住女子,腕上忽然一痛,手腕竟是被幾枚銀針刺穿,幾人不由哀叫著退後。
官兵回首只見一人站在二樓橫欄上,冷冷看著他們。
「捉住這奸細!」
官兵抽刀近前,客棧之中一時 當 啪,慘叫哀嚎。
「哼!竟然連一個人都拿不住,都是飯桶!」
一個粗糲的聲音忽然響起,眾人看去,一人站在客棧門前,一身軍甲,形容十分彪悍。
客棧之中眾人本已驚嚇不淺,然而見了這人,四下忽然就開始議論紛紛。
此人是東寧侯府新收的一員驍將,名為張赫斌,而這張赫斌將軍在碧水一帶雖還算不得惡貫滿盈,也絕非善類,為人張狂暴烈,偏偏一身勇力,甚至戚國人稱「小虎將」,正是因其勇猛酷似蘇竟。
張赫斌舉步走上二樓,見了那女子,笑道︰「本將軍可是尋了你多日了!」
眾人看去,都是一時驚異這女子之美,心下也都是了然,這張赫斌指使手下無故捉拿這女子,不過是看中了這女子的美色。
前幾日馬車行過官道,她只一時挑簾看向窗外,卻被這張赫斌看了去,張赫斌當即策馬近前,出言戲謔,卻被她幾句話回諷的大怒不已,所幸當日還有東寧侯府其他幾位將軍在場,因此張赫斌才未曾發作,卻暗中叫人一直隨著這女子。
今日終于尋到,張赫斌如何還肯罷休,眼見護送這女子的那人仍在負隅頑抗,張赫斌不由近前一步,怒笑道︰「你若不肯乖順,本將軍不知在這大庭廣眾之下都會做出什麼來!」
女子羞惱,眼見張赫斌神色惡獰,當真就要近前來拉扯,女子心上一橫,袖中已握住了一把匕首。
「請問這女子犯了何罪?」
眾人看去,只見一人站在門外馬車旁,顯然是剛下車,一身素衣,風塵僕僕,神韻清冷,仿佛游學學士,微微笑時,眼角新月,唇上春風,不想這邊城中還能見到這般人物,眾人一時驚異。
便有官兵欲近前推搡那人,道︰「這是契丹奸細,我等奉了命令要將她押回去審問,你這不相干的人快些讓開。」
「請問有何證據?」
那學士聲音清冷,絲毫沒有讓開的意思。
「這——這又與你何干?你快些讓開,不要妨礙我們,否則我就不客氣了。」
「光天化日之下,竟敢隨便抓捕無辜百姓,那樓靖臣就是這麼管教將士的?」
「你——」
這些官兵顯然一時驚愣,不想有人竟敢如此出言不遜,然而片刻之後便反應過來,張赫斌在二樓也听得樓下爭執,怒道︰「你竟然敢辱罵東寧侯大人!將這個人也給本將軍綁了!」
張赫斌手下士兵們聞言圍了上來,卻見那學士微微冷笑,幾個士兵剛要撲過來,忽然就被飛過來的一把大刀給彈了回去,只見那把大刀在空中一個回旋,正被一人接住,而那人轉眼間就護在了那學士身前。
那人手握大刀,容顏俊美,卻是一臉的狠戾,眾人一時竟被震住。
張赫斌怒道︰「上!」
那群士兵便是一哄而上,與那人纏斗在了一起。
數招過後,那些士兵被打倒不少,卻可見那人還有些意猶未盡似,張赫斌大怒,抽刀殺了過去,然而那人的刀法絕勝于他,眼見一刀橫過,張赫斌只怕便要血濺當場。
那學士尚未及開口阻止,那大刀卻忽然被一劍震開,握刀之人竟後退數步才停下。
握著大刀的那人還兀自在驚愣中,持劍之人卻是越過他,走向那學士,兩人相視片刻,持劍這人卻是微微一笑,拱手行禮道︰「葉相大人。」
那學士也是一笑,回禮道︰「東寧侯別來無恙。」
客棧之中眾人都是驚震不已,這持劍之人竟是東寧侯樓靖臣,而這學士竟是戚國葉丞相。
「有勞葉大人掛心,倒是小侯管教無方,叫大人受驚了。」
樓靖臣道︰「這幾人是小侯部下,還請大人交由小侯處理。」
「東寧侯請便。」
樓靖臣回身看向已是滿面驚懼的張赫斌,淡道︰「欺壓民女,自己去領五十軍棍。」
張赫斌不敢多說一句,一拜退下,樓靖臣向無傷笑道︰「如此處置,葉相大人可還覺妥當?」
無傷淡道︰「侯爺治軍自然嚴整,而東寧侯想必早已知曉帝台葉家一案,或是捉拿無傷,或是就地誅殺都可,何必這般客氣?」
「葉相大人言重了,」樓靖臣也是淡淡的,「葉相大人清直剛正,謀反一案定是小人讒害,小侯于公斷不能坐視不理,更是不能學那些小人行徑,于私朝雨也十分想念表兄,小侯還請葉相大人隨小侯回府,也好避一時之亂。」
無傷微笑,樓靖臣神色雖淡,血氣卻是極重,話說的客氣,倒是周全,然而客棧之外跟隨他而來的披堅執銳的將士竟有數千,水泄不通的圍住客棧,看來他自離開帝台至今,這行蹤到底還是被人察知了,樓靖臣既是為他而來,這樣的陣仗,他可能說個不字嗎?
「如此倒是叨擾侯爺了。」
「哪里,葉大人客氣了。」靖臣微笑道。
「慢著!」剛剛保護無傷的那人見無傷果真要隨樓靖臣走,不禁月兌口阻攔道。
「子楝,這是侯爺顧念舊情,收留你我,還不快收起刀!」
樓靖臣看向子楝,笑道︰「顏統領,當日帝台一見,果然是英雄出眾,小侯十分仰慕,不知顏統領可否給小侯這個面子,到府上一敘?」
子楝忍怒道︰「侯爺言重了,侯爺如此重情重義,子楝佩服,怎敢不從命?」
樓靖臣一笑,再看向無傷,無傷神色平淡的只叫人更不安,樓靖臣心上一沉,這人之厲害,莫說殺他,當年大古蓮山一戰,能從他手下逃過一命都是僥幸,卻當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權傾戚國的葉家終于也有今天,名滿天下的葉無傷終于也有今天,然而即使落魄至此,這人也是極危險的,是殺是留,樓靖臣心下一時百轉衡量。
臨上馬車前,無傷終于不由回首看向站在客棧二樓的女子,那女子已是逃過一劫,卻並沒有絲毫喜悅,看著無傷,竟是悲色。
樓靖臣看著那女子古怪的神色,不禁道︰「葉大人莫非識得這女子?」
無傷淡笑道︰「侯爺何出此言呢?」
樓靖臣略微低首,仿佛沉思,隨之笑道︰「既然如此,便走吧。」
碧水城,五年之後,不想再見會是這般情景,完全不復昔日景色。
雖然定是不比帝台的繁華錦繡,淡了戰火瘡痍,卻已流露出這座城新建之時的動人,城中雪白千腳竹樓隨處可見,月色下竟是一片銀白雪浪。
馬車終于駛進城中時,已是月上中天,正好見了這一片宛若白雪的城。
無傷不禁嘆道︰「果真人間淨土。」
朝雨听聞侍從回報,早已迎了出來,無傷雖是庶出,與朝雨並不若心誠和梳蟬一般是有血緣的表親,但兄妹之情還是深厚的,就連從小在國公府長大的子楝與朝雨也是感情極好的,因此見著懷里抱著個粉女敕女敕的小女圭女圭的朝雨,兩人都是一笑。
無傷和子楝都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孩子,那孩子安穩的睡著,花苞一樣的小嘴上還掛著口水。
看著這樣可愛的孩子與這樣溫柔善良的朝雨,誰能不喜悅呢?而喜悅之後,無傷心中卻是一陣痛楚,將這樣的朝雨嫁給樓靖臣,當初梳蟬在信中提及時,他並沒有回復,便算是默認了的,這樣一場殘忍,他算是主凶之一。
終于在這東寧侯府住下,朝雨將府上竟是打理的井井有條,偶爾和樓靖臣的目光相對,竟是脈脈纏綿,就連樓靖臣看著朝雨的眼神也不自覺就淡了血氣,他本就儒雅俊秀,若是少了那陰冷血寒,和朝雨站在一處,倒真是一對璧人。
無傷心中卻是苦冷,朝雨自然是看不到的,她為無傷與子楝布置好的房間外,那些花木掩映中盡是甲兵,她還不知,這里對于無傷和子楝來說,只是囚籠。
子楝自然是不肯乖乖的被關著的,但是借機硬闖了幾次都被攔了回來,無傷隱約感覺到樓靖臣已對子楝動了殺機,心中不免憂急。
但面上還是要過得去的,幾人每日笑語晏晏,逗弄朝雨的兒子,小孩子剛滿一歲,咿呀咿呀的,滿身的女乃香,可愛至極,朝雨笑說要無傷教孩子習文,子楝教孩子習武,無傷便也笑道侯爺文武雙全,怎輪到他二人來獻丑,又問道這孩子的名字,卻是取了一個單字為「涯」。
朝雨終于有些憂色道︰「卜卦經文,又請了許多先生,都算說這孩子今生注定漂泊難定,所以反而取個天涯的‘涯’字,興許反倒能破一破。」
無傷便為孩子起了字——逢之。
若是此生注定漂泊無依,難以安定,行盡天涯,也希望這孩子終于能遇到同行之人,相攜相伴,不致孤苦一生。
而有了這軟綿綿的小東西,幾人又和氣融融的過了些日子,之後來往拜訪的人,樓靖臣也引薦了一些與無傷,周旋之中過了半月。
已近六月,雖然近乎完全被隔絕了外面的消息,但無傷已察覺如今戚國相較于他被關在這里之前,已定是另一種翻天覆地了,只是不知這樓靖臣還能忍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