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瀆詞 第110章 第四闋 故人已非 一

作者 ︰ 沐淅

無星無月的秋夜,濃極如墨。

燃燒的客棧,火光絢爛,映了半邊天空都如流霞。

火勢蔓延至客棧前後的楊樹,燃著的枯葉,旋飛漫天,一瞬間便是一閃一滅。

「這樣美的火光,你在皇宮之中是絕見不到的吧?」

梳蟬冷極駭極,只是抖著,他見梳蟬不說話,又笑道︰「你怎麼怕成這樣?一直在這里裝鬼的明明是你啊!」

他有極深的眼楮,映著火光,眸色如星,笑意竟是溫柔,竟如當年一般取笑道︰「你戴鳳冠的樣子不好看,如今穿著這尋常百姓的衣服,灰頭土臉的,更不好看了。」

梳蟬深深喘息,終于忍住唇齒間的冷顫,道︰「你不是在蘭棹城嗎?」

「你以為我會在一直在蘭棹城等嗎?」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里?」

「我不知道!我只是在找你,我已經找了很多地方了,找一處,燒一處!可見還是有用的,我這不是又見著你了嗎?還冷嗎?看來這火還是不夠大!」

他一揮手,暗處潛伏的契丹騎兵當即向客棧的方向拋去十數袋混裝著烈酒硫磺的酒囊。

砰砰幾聲,又是轟的一聲,火更大了。

他笑著看著那火光,轉向梳蟬,策馬慢慢走近,居高臨下的看著她,那一點似笑非笑也沒有了,神色間是陌生的凶狠。

梳蟬看著他,藏在袖子下的一把匕首終于橫在了頸上。

他的眼神更凶了,卻是不停,策馬向前走一步,梳蟬手上的刀就是深一分。

梳蟬的脖頸已滲出血跡,他緊緊盯著她,兩人沒有絲毫言語,卻是心知肚明的較量。

終于,他在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住,梳蟬的血已順著手臂留下來,因為痛楚緊緊抿著唇卻微微彎起。

「薛離,你終究還是舍不得。」

僅僅是這一步,就是永難轉變的退讓。

薛離狠聲道︰「你要怎樣?」

「放我走!」

薛離一笑,道︰「蟬兒,你害怕落在我手中,為什麼?你不是一向最不怕我的嗎?」

薛離說著便是又欲上前,卻堪堪停住,梳蟬竟是手下用力,一道極深的血痕驟現。

梳蟬有些搖晃,忍痛吃力道︰「放我走!」

薛離從馬上跳下來,冷道︰「如果你走得了!」

薛離退後,一鞭抽在馬身上,那馬向前跑了幾步,停在梳蟬面前,梳蟬踉蹌的扯住了馬的韁繩,艱難的上了馬,在馬上回身,薛離仍是笑著看著她。

梳蟬唇上微動,卻終是無語。

梳蟬離開帝台之時,已是國亂,更要避開許多人的追尋,經了這幾月的周折,早已是疲倦不堪,今夜又浸了冷水,吹了寒風,策馬疾行,只覺胸口忽然一陣劇痛,脖上的傷也痛的更厲害,痛的恍惚之間身子一晃便要自馬上摔下去。

所騎的馬卻被另一騎用力一撞一扯,那馬嘶叫一聲,驟然停住,梳蟬從馬的一側摔落時便被薛離抱了過來。

冷眼看著懷里已經昏迷的梳蟬,薛離的神色痛楚而痛恨,卻漸漸放輕了力道。

銅壺滴漏,好似夢醒,梳蟬起身,看著廣夏宮熟悉的樣子,難道那流離顛沛的幾月都只是一夢嗎?

窗外池塘上細雨淅瀝,手中又是一尺鳳花錦,從清晨織到黃昏,從春露織到花朝。

翡衣歪著頭看著梳蟬,上次清明宴上翡翠竟然當眾念道︰「好天涼月盡傷心,管弦何處,枕上夢方殘——」結果被梳蟬一顆紅杏扔了過去,正砸中頭,從架子上栽了下去。

似是忘了教訓,翡衣此刻竟是又念道︰「小屏山凝碧,獨坐似愁織——」

梳蟬微微笑了,拿起琥珀碗中的一顆楊梅,在手中掂了掂,翡衣見狀大叫一聲,立刻飛逃出了屋子。

梳蟬笑了笑,卻也沒了心思,停了針線,倚在枕上,竟是微微睡了,金蓮水漏,聲聲如驚夢,又是醒來。

後夜時雨已停了,遠處畫眉宮中遠遠傳來管弦,梳蟬到底還是覺得不安,叫人備了馬,一路出宮向那正在重建的冬宮而去。

梳蟬策馬繞著冬宮慢慢走著,冬宮只剛起了地基,建了一層的木架隔房。

本來中然已決意棄建冬宮,然而綿蠻卻用金釵狠狠刺進了胸口,初時那幾日,太醫甚至都已道她也不過是幾日的命了,中然痛不能當,綿蠻卻只虛弱的哀求他不要停建冬宮,已似臨終最後的哀求。

听宮人回說此事,中然那時甚至也在哀求綿蠻,然而情之兩邊,終究還是有人要退讓一步。

雨水從披風上滑下,人和馬走過,踩在地上的積水,輕輕漣漪,耳邊忽然竟傳來一陣淡淡笙音,卻是從不遠處早已廢棄的昭陽殿中傳來,梳蟬不禁好奇,這偏僻的宮殿中吹著這樣的笙音的人會是誰呢?

一曲清笙,嗚咽放佛無休無止,只是一個回轉便好似能听到從寒蟄吹到曉啼的漫長相思。

梳蟬站在殿門前,看著那窩在桌下的身影,竟是一個偷吹笙的雙髻孩子,這個孩子,梳蟬是認得的,那是中然畫在那副春日紙鳶圖上的孩子,後來被送去坊間學藝,倒正巧被大哥見著,便收了過來,教了許久,今年便送進了宮。

梳蟬慢慢蹲了下來,這不是舊曲,從未听過,但那笙音中的情景卻是如此熟悉,兩岐深山石榴色,山寺禪房窗外桃花柔媚,那人靜睡在側,桃樹下輕系穗絲帶,小庭茶筵笑語宛在耳邊,竟似一一都在這笙音中再現。

梳蟬在哭,宛扶終于察覺到了,抬首看著她,然而唇邊的笙卻沒有停下,宛扶是見過梳蟬的,但那時他還太小,更不敢直視皇後娘娘,所以宛扶只以為眼前的女子是一個失寵的宮人,因此他並不知道,這在他眼中哭泣的失寵宮人,就是名震天下的葉皇後。

梳蟬幾乎都哭的啞了,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喉間火辣辣的痛,為什麼會這麼痛?

眼中滿滿都是淚水,一片模糊中只見翡翠流蘇輕搖,屋中有揮之不去的藥苦氣,梳蟬微微笑了,原來這才是夢。

這是當年蘭棹城中首富賀家的府邸,血色珊瑚床上紅錦被,翡翠流蘇鴛鴦荷葉枕。

薛離正冷冷的看著她,甚至正掐著她的脖子,手上的力氣雖然不大,卻已讓她痛的醒來。

「你剛剛在叫誰?」

薛離竟是咬牙,道︰「安中然已經不要你了,他已經下了廢後詔書,你還叫他做什麼?難道你在指望他來救你?你別做夢了!你如今落在我的手上,還是想著怎麼讓我——」

梳蟬剛剛醒來,似還在迷糊,卻是忽然一個耳光甩了過去,恨恨的看著他。

薛離靜了片刻,低首看著梳蟬,鷹眸閃爍凶光,手上用力,梳蟬當即就喘不過氣來。

最殘忍的夢境中,他曾親手殺了她,滿身滿手都是她的血,滿天滿地的血色玉蓮花,染紅了整條木倫依河,薛離每次清醒過來時都近乎發狂,若是真的殺了她,他又會怎樣?

脖頸的傷處傳來劇痛,卻掰不開薛離鐵鉗一般的手,梳蟬只覺眼前漸漸模糊,耳畔也是嗡嗡之聲,唇上微動,甚至听不清自己的聲音,混沌的疼痛之中也不知自己說了什麼,然而薛離的手卻是忽然失了力道。

「薛離——」

梳蟬終于能听見自己的聲音,原來只是在低聲的叫著他的名字。

薛離失神一般的看著她,指間傳來微弱的掙扎,卻蔓延至心,如最鈍的刀,卻嵌在最柔軟之處,再無力的一擊,也足以撕裂。

被掐住脖子的人是梳蟬,而已不敢動的人卻是薛離。

薛離一嘆,終于放開了手。

梳蟬臉上疼痛的神情還未褪去,卻是一笑,近乎溫柔的看著薛離,輕聲道︰「到底出了什麼事?我知道你即使恨我也不會這樣對我的,到底怎麼了?」

薛離只覺渾身都如僵冷透了,然而心已如燒,神色困苦至極。

「薛離——」

薛離伸手輕輕撫模過梳蟬脖頸上的紅痕,觸手卻是冰涼的肌膚,薛離先就打了個冷戰,這才發覺梳蟬已是氣息奄奄,終于想起梳蟬天生帶著的心疾,而她脖頸上的血竟不知何時又開始流了。

「來人!快叫大夫來!」

昏沉不知過了多久,梳蟬剛睜開眼楮,一旁守著的侍女便歡喜道︰「夫人醒了!快去稟告陛下!」

梳蟬又閉上了眼楮,薛離卻沒有立刻來,好似正在忙,一連兩日,卻是無論侍女們說什麼,梳蟬都毫無知覺一般,不肯吃藥,也不肯吃飯,更不肯說一句話,連湯藥都灌不進去。

薛離終于又來了,似來的很急,然而在枕邊輕聲說了許久,梳蟬也不肯睜開眼楮。

薛離冷冷一笑,道︰「都出去。」

侍從都退了出去,薛離將梳蟬抱了起來,嘆道︰「蟬兒,你這樣是想讓我心疼嗎?我若心疼了,也就不會折磨你了,你其實是在害怕嗎?你是已經知道了嗎?」

薛離低首看著梳蟬已然雪白的臉,笑道︰「難怪你一見到我就要跑,竟怕成這樣?」

梳蟬淺淺一嘆,終于看向薛離,道︰「你到底想怎樣?」

薛離仍舊溫柔的抱著她,眸色已冷,道︰「你不知道嗎?」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月瀆詞最新章節 | 月瀆詞全文閱讀 | 月瀆詞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