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不知何時開始下的,起勢無聲,陣仗卻凶猛,鵝絨似地,迫不及待地往下飛落。皚皚雪幕間,萬物難辨,血腥氣卻在這樣的蒼茫中越發濃烈。
柳青青的胃里開始翻江倒海。
這次殺的人,實在是……有點太多了!從拂曉到日落!她一人,就把這滿是落雪的潔淨密林,變成了血腥的煉獄。
忽然,身後拂過一絲異樣的氣息。
她本能地轉身,揮劍刺向那人的要害。
可是……還是晚了……
玄衣男子手中的短刀毫不留情地刺入了她的心窩,如同她手中的無塵劍,鋒利急速,冷戾嗜血。
男子低頭瞥了一眼自己胸前的傷口,發出一絲冷笑,「哼……好本事,本王精心培育的一百零八個死士,竟都成了你的劍下亡魂!」
柳青青握著無塵劍的手緊了緊,放棄了再次用力刺入的念頭,偏了半寸,未達要害,不足以致命。
「听說當日白玉熙從千人之中,只選出四名暗人,個個手段非常。為首的那個,更是從未失過手,是他手中最利的一把刀!本王倒是想看看,這把刀到底是怎麼一個利害的模樣!」
話音一落,男子一把扯下了她臉上的銀質面具,墨黑的瞳仁卻因為她眉心殷紅的朱砂痣而放大,「是你?!你是媚誅?」
柳青青微蹙了蹙眉,這麼多年了,對這個名字還是如此陌生。
「怎會是你?竟然是你!好!真好!難怪那夜之後,本王費盡心力都尋你不著,你……你居然是太子府的媚誅!」男子狠狠地扔掉了手中的銀質面具,努力維持著臉上的鎮定,卻抑制不住話中透出的譏諷︰「媚誅,沒想到本王會提前得到消息,找個替身走這一條亡命之路吧!」
柳青青的唇角化出向上的弧度,本就絕艷的面容,因為這一笑,更是顧盼生姿,晃得對面的人心神一蕩。
「為時未晚!」平和清晰的,那是從她口中說出來的話。
「嗯?」男子疑惑的神情,卻凝固在了他臉上,眉心不知何時添了一抹狹長的紅痕。
劍過眉心,太子府一等暗人媚誅的必殺技,她耗盡真力的一擊。
「你……」男子的口張了張,終究還是來不及說出完整的話,執刀的手一松,倒在了雪地上。
她平靜的眼波劃過腳邊了無生息的尸體,往後挪了幾步,就近靠在了一棵粗壯的冷杉上。早就不堪重負的樹枝微微顫了顫,飛絮般的碎雪飄下來,落在她漆黑的發上,輕薄微涼。
她抬頭,望向了天空,暮色沉沉,一日的美艷浮華即將耗盡,不是個吉祥的兆頭。心口的鈍痛陣陣而來,穿心而過的短刀清楚地提醒著它的存在。
不!她不能拔!此刻拔刀,只怕會立時魂歸黃泉!她不能死!至少……此刻不能!要再見他一面!一定要再見他一面!哪怕只是看上一眼!
她本已握住短刀的手,頓了頓,轉而模入懷中,掏出那顆傍身的續命藥丸,捏破蠟封,急急推入口中。一個明顯的吞咽動作過後,她暫時放松了下來,把豪飲了百余人鮮血的無塵劍收回劍鞘,順帶拽下掛在腰帶上的銀哨。
一聲聲斷續無力的哨聲回蕩在林間,雪光里終于響起了馬蹄聲。
咈咈……咈咈……咈咈……
飛馳而來的駿馬停在了她身旁,略微擴張的鼻孔發出一連串短促的鼻音,雪白透亮的鬃毛隨著脖頸的動作瑟瑟而動。
她抓過了韁繩,「閃電……帶我去找他!」
最後一絲力氣似乎在上馬的那刻用盡,她無力地趴在馬背上。雪層層在她身上積聚,她竟不覺得冷,反而生出了一絲溫暖。淺淺的梨渦漾在唇邊,她舒適地閉上了雙眼。
有多久沒有如此安寧過了?有……十六年了吧!從八歲被選為暗人,接受近乎殘酷的訓練。從末等一級級晉升,掩藏原本愛調皮玩鬧的性子,做這個如木雕泥塑般喜怒不行于色的媚誅,為當今聖上,雲國的君主,做那些暗殺刺探,見不得光的勾當,整整十六年!時時小心,刻刻謹慎,到今日,這顆懸著的心,終究是可以放下了!
馬兒疾馳的腳步,在太子府朱紅色的大門前驟緩,徐徐繞過府邸的院牆,拐入右側的小巷,在一座極普通的院落前,停了下來。
柳青青睜開眼,那扇緊閉的黑色院門,讓她萎頓的精神猛地一震。翻身下馬,推門而入,扶著牆根,從院里通往太子府後院的隱秘暗道而出。遙遙望見遠處一頂頗精致的亭子里,相擁而立的一對年輕男女。
今日的目力出奇的好,遠觀兩人的形容,卻如同立在近處,看得清晰明了。
女子膚如凝脂,黛眉秋眸,楚腰縴縴,是個一等的美人,名喚梅妝。而把美人梅妝仿若珍寶般小心擁入懷中的華服男子,正是她臨死前,鐵了心也要見上一見的人,當今雲國的太子——白玉熙。
看來老天爺薄待了她一輩子,終究不忍,在最後,賞了她一個恩典,讓她如願以償!
她攏了攏雪色的披風,遮掩住一身的血氣,如常地緩步向亭子走去。
走至亭前,美人才看到柳青青,瓷白的手輕輕推了推,掙月兌了白玉熙的懷抱,提了裙擺,害羞地急急踏下亭前石階,匆匆離去。
越過柳青青身旁時,她看得分明,美人嬌若芙蓉的面龐略帶淺笑,卻掩不住眉梢眼角現出的敵意。
是了!敵意!這個叫做梅妝的女人,從見到她的第一眼,就看出了她對白玉熙的心思。可見她的心思是如此明了。既如此明了,她跟在白玉熙身旁已逾十載,他是真不知曉?還是裝作不知曉?到了此時,她倒想清楚地問上一問。
「殿下此時根基未穩,冒險除去頤安王及其余黨,是想為梅妝報那滅族之仇,早日解她心中之恨?還是為了向陛下奏請立梅妝為太子妃之前,掃清朝中的障礙?」
她抬頭看著白玉熙,明明是如烈日般明亮耀眼的臉龐,眉宇間飄散的卻是拒人千里的冷漠。這份冷漠,那麼自然,仿佛他天生就是如此。這樣的他,從來都讓人難以親近,自然也不會回答她探尋他心思的問題。
「十年前,我被殿下選中,從陛下訓養暗人的地宮,來到府里。潛入安國,暗中制造事端,挑起了兩國戰事,殿下的兵權由此而握。殿下說我有功,賞了我寶劍無塵,價值百金。」
她沿著石階緩緩而上,把手中的無塵劍輕放在了亭間的石桌上,自顧自地繼續說著︰「八年前,西北大亂,殿下臨危受命,親帥三軍應戰。我夜入敵營,取了將領首級。敵軍群龍無首,軍心大亂。殿下兵不血刃,不戰而勝。殿下說我有功,賞了我良駒閃電,價值千金。三年前……」
頓了頓,她抬起頭,直視白玉熙依然雲淡風輕的雙眸︰「三年前,殿下和臨康王同為儲君人選。我舍了一身清白,終引得臨康王犯下大錯,殿下乘機奪位。殿下說我有功,賞了我金縷玉衣,價值萬金。此番,我屠盡頤安王及其死士,共一百零九人。此後,雲國之內,再無勢力能與殿下抗衡。我可算有功?殿下可有無價之寶賞賜于我?」
「你且說來,力所能及,定讓你如願。」
終于等得白玉熙開口,慣常淡漠的嗓音,在此時听來,卻如一把尖刀狠狠地刺入她心口。所幸今日這顆心早已被利刃刺透,痛到極致,反而沒有什麼感覺了。
「都說人心無價,情意更無價,我想要殿下的心,殿下的情。殿下,可肯給?」終究還是問了出來,所有的顧忌,在這一刻,全然拋卻,她沒有明日了,好壞,也不過這一時半刻。
「如若你要的是這個,那今日,你便回地宮吧!這次的賞賜,以無價的夜明珠相抵,明日會命人送至地宮。」白玉熙的聲音冷漠得叫人心寒。
「殿下定要如此嗎?我隨侍殿旁十余載,盡心盡力,難道就不能換得殿下半分憐愛?」她近乎卑微的乞求,不過是拼不過心中的不甘,為這二十四年晦暗的人生,尋得些許光華。
「如若你要別的,即便世間罕有,我費些心思,為你尋來便是。但這心,這情,我早已給了梅妝,一分一毫都不曾剩下。沒有的東西,我如何能給?這份心思,你若一直藏著,我裝作不知便是。今日你既說出口,你我君臣之情,便已盡了。這些年,你確實盡心盡力,我會稟明父皇,給你一個妥善的安置,定讓你一生衣食無憂,安享榮華。」
白玉熙決絕轉身,挺拔的背影,比他的神情更冷漠︰「帶上你的無塵劍,回地宮去吧!」
從來不曾听白玉熙說過這麼長的話,用他略微低沉的嗓音說出來,好听得如同靜寂的月夜里,悠悠響起的琴音。如此婉轉動人,訴說的卻是他對別人的濃情深愛。深情如他!絕情如他!妄想了這些年,執著了這些年,期盼了這些年,此刻,听到他這番話,這些年的情愛終究是枉付了!
心口的鈍痛再次傳來,續命藥丸的藥力發揮到了極致,這具身軀已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
她忽然笑了。
「白玉熙!」
這個在心間環繞過無數遍的名字,第一次從口中喊出來,顯得那麼陌生,卻牽扯著她此生最後的希冀︰「但願來世,不再與你相遇!不再為暗人!不再執劍殺戮!不再痴心錯付!」
模糊的視線里,白玉熙正徐徐轉回身,她無力再看了,也不想再看了,閉上了疲憊的雙眼,任由身體倒向那無垠的黑暗里……
------題外話------
呃……實在是想不到如何讓女主明亮的死去,只能讓她淒涼離世了。翻過這一篇,往後盡是陽光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