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走近,方才覺出那老婦人的年歲似乎比她方才估算的還要大一些,鬢發染霜,臉上厚厚的脂粉也蓋不住那滿臉的風霜,只怕快近七十。但那一雙眼楮,似乎如未經世事的少女般透徹,真真和這老婦的外表不甚相符,而且,被這樣一雙眼楮一直盯著,著實是不太自在。
年輕女人扶著老婦人在柳青青跟前立定,欠身行禮致謝︰「方才多謝姑娘出手,救了奴婢和奴婢的主人!」
如此進退有度,謙恭有禮的居然只是個奴婢,這讓她對著老婦不禁另眼相看。一雙探尋的眸子向老婦人看去,只見那老婦人的一雙眼還落在她身上,終于沉不住氣︰「夫人為何一直看著我?」
照此婦人的年紀,該稱上一聲‘婆婆‘,但據她的經驗,但凡是女的,沒幾個喜歡被人叫老了,所以稱呼夫人應該是最為穩妥的。
老婦人唇角似提非提,似乎掛著一抹笑,眉目淡然,卻不讓人感到疏離生分,「老身未曾出嫁,當不得夫人二字!」
她這輩子真是和穩妥二字無緣,自以為打算得精細,卻仍是出錯!
柳青青滿臉歉意的頷首,頭一點一抬之間,老婦人的聲音又飄散在她身畔︰「姑娘眉宇間的氣韻和我的一位故人有幾分相似,看著姑娘就想起了些舊事,失禮之處,還請姑娘見諒!」
很難想象,這樣如微風拂過銅鈴般的清脆聲音是出自這樣一個快七十歲的老婦人,能把嗓音保養得如此婉轉動人,卻縱容讓女人視若生命的容顏衰敗至此,這個婦人又得了柳青青幾分想探究的心思。
柳青青本想客套而答,但腦子里除了‘夫人’之外,實在是想不到更合適的稱呼,便抿了唇,略微頷首,作了回禮。其實這樣說話著實疲累,也不是她慣常的風格,但這老婦人周身的氣韻,讓人不得不多禮起來。
說話一問一答,氣氛才能不僵,話語才能繼續,她這邊閉了口,以為話頭會因此而斷,沒想到,這老婦人倒是又接了下去︰「方才姑娘出手,驅趕了那毒蛇,也算是救了我主僕二人的性命。如此大恩,老身不知何意為報!」
柳青青輕輕一笑︰「舉手之勞,不足掛齒!」
老婦人眉心一動,唇角的笑終于提了上來,笑紋漾開去,原先那張略顯清冷的臉,立時綻出了讓人難以移目的光彩︰「姑娘不圖報答是一回事,但老身思不思報答是另一回事!」輕輕柔柔的話語,帶著幾分不容拒絕的剛毅。
柳青青愣了愣,第一次在一種聲音里見識到了剛與柔混合,居然還讓人听著沒有半分的違和感,真是讓人嘖嘖稱奇。
「真的不……」柳青青想出口再次婉拒,老婦人卻沒給她開口的機會,又徑自接了下去︰「姑娘身上這身衣衫,是雪緞所制,想來姑娘必來自富貴人家,若用錢財報答,想必姑娘會覺得俗氣!」
這老婦人倒是有些見識,她身上這身衣衫,是從雲起山莊的衣櫃里拿出的,那時著急走,隨手拿了件不起眼的素白衣衫,後來和白玉熙復了命,從那書房出來,才得以細看,便驚出了一聲冷汗。這身上穿的居然是那江南錦記出品的雪緞,那錦記可是織造業中的翹楚,而這翹楚的鎮店之寶,便是這用料考究稀缺,費時又費工的雪緞。一年作為貢品,也不過是十幾匹,宮里的娘娘們,可都以身著一身雪緞制作的衣裳為傲。今兒幸虧白玉熙沒留意她,要不然,真是少不了她的麻煩!再說這雪緞,因為珍貴難得,所以見識過的人也不多,這老婦人竟然一眼似得,看來就算不是大富大貴之人,也不是富貴堆里打過滾兒的人。
「真的不……」柳青青第三次婉拒的嘗試,再次被老婦人的話語遏制。
「老身倒是會得些技藝,若是姑娘有興趣,且不怕招惹非議的話,老身倒是十分樂意收了姑娘這個徒弟!」
有沒有興趣尚且不說,光是會招人非議這一條,便不是她能習得的好技藝,她這一生師傅太多,地宮里那一個一個面色冷峻,手段毒辣的師傅,哪一個讓她少吃過苦頭。這好不容易出了師,怎麼還會再沒事找事的拜個師傅讓自己吃苦頭!
「真的不必!」她斷然而辭,禮來禮去的終究是太過麻煩,婉拒這個活兒著實不好做,倒不如直接走人來的干脆。
卻不料,那一直恭恭敬敬立在老婦人身旁,默不作聲的年輕女子,忽然移步,擋住了柳青青的去路。
老婦人的話跟著而落︰「老身說過,姑娘不圖報答是一回事,但老身思不思報答是另一回事,姑娘若是這般走了,豈非陷老身于不義之中!」
這話說的,敢情是今兒是要強報了?這世道真是奇了怪了,連做個好事,不要回報都不成!讓人找哪兒說理去!
她眼珠一轉,倒是真想到了個兩全其美的法子︰「您的技藝,我實在是學不來,我也不敢陷您于不義,既然您非要報答,那這樣吧……我呢住在前面的那個草舍里,因為剛遠行回來,這家里頭積了不少灰,我這手傷了,收拾也不便當,就勞您幫我收拾一下,我就感激不盡了!」
老婦人听她說完,點了點頭,說了句「如此甚好!」算是應下了,有那年輕女子攙扶著,跟著柳青青來到了草舍。老婦人見屋子里灰塵漫天,便沒進,那喚作流鶯的侍女一人進屋,不多久便拿著一個木桶出來,去不遠處的溫泉邊舀了一桶水提著。
看那流鶯提著水桶的費力樣子,柳青青實在是很想幫忙,但這雙手實在是不允許,便只能忍著心,陪著那老婦人站在草舍旁的樹下。
老婦人對著越過她們,提水進屋的流鶯吩咐︰「流鶯,把屋子里里外外,角角落落都打掃干淨。」
人家是客氣,柳青青就不能不知好歹,見那流鶯不知從哪里尋出來一塊帕子,沾濕了正在擦拭桌子,便抱歉道︰「只把床收拾出來,讓我今兒晚上有個地方睡就成!」
「流鶯,把每個地方都擦拭干淨!」老婦人的聲音依舊柔柔的,卻不帶一絲讓流鶯省力偷懶的余地,像是非得借著這次打掃,把那驅蛇的救命之恩一次報個干淨似地。
流鶯自然是听從她家主人的話,打掃擦拭的很是賣力,看不出來,這樣一個嬌滴滴的人,干起活來倒是很有幾分樣子,手腳也甚是麻利,不到一個時辰,便把屋子里里外外收拾個遍。
柳青青松了一口氣,閉著口和一個陌生人相處一個時辰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何況還是那樣一個老婦人。在最初的一盞茶的時間里,她數次產生過想要去扶一扶老婦人的念頭,但又怕太過突兀便做了罷,幸好那流鶯靈巧,先把那屋子唯一的一把椅子給擦了,搬出了屋外讓那老婦人坐了,才讓她得以心安理得地在老婦人身旁站過了剩下的時間。
本來抄著的手,斜靠在樹身上的姿勢,在老婦人注視下,一點點自覺矯正,到了最後,便是腰板筆直,如一根木頭樁子戳在老婦人旁。最後還是沒戳出老婦人滿意的眸光,得虧是時間不長,不然這心理糾結過程,也能把人磨出病來。
流鶯把木桶里的污水倒在樹旁,扶起了老婦人,把椅子搬回原處後,欠身行禮告辭。
柳青青客套著把人送出了十幾步,看著這主僕二人的身影遠去,才折回了屋。徑直走到床邊,往那床上一躺,正想歇上一歇,肚子卻咕嚕咕嚕的叫個不停,這才後悔沒在入這片林子前,去那城里的酒樓填飽肚子。此刻,這兒能吃的也只有周圍這些果樹上的野果子。
手傷了,腳上的巧勁兒倒是沒丟,運氣到足尖,再把石子踢出去,正好砸中那果子,從高高的樹枝上掉下來,落入她張開的口中,一咬,酸甜可口,倒是又解渴又解餓。
選在這避開人的地方,養傷,果真是對的!這樣生吃果子的狼狽樣子,若是被人看了去,她這一世的英名豈不盡毀!
陸陸續續吃了幾十顆,小肚子混了個半飽,身上卻浮出一層薄汗,這一身名貴的雪緞,可算是毀盡了。便索性月兌了去,入了那溫泉中,愜愜意意的泡起澡來。
不灼燙人的水溫,為身子鍍上一層女敕粉,四周是慢慢水汽蒸騰出來的白霧,飄飄渺渺的倒似在雲里霧里。倒是極容易讓身心放松的。
她舉著雙手,靠在這溫泉滑膩膩的石壁上,眼楮不由得越垂越下,到了快閉合時,她猛地一睜眼,神思跟著一振。過不了多久,又再垂下,她又強撐精神睜眼,著實考驗人的意志力,為了怕如此往復下去,自己熬不過,滑入這水中,濕了這雙粽子手,便只能當機立斷都離了這讓人眷戀不已的溫泉。
步子踩得小心翼翼,卻還是掌控不住那滑膩膩的池底,在和池邊,僅距三步之遙的地方,腳下一滑,身子便以不可逆之勢,直直的向後砸去。
她心中一陣哀嚎,閉上了,屏住呼吸,做好準備正要接受那入水的時刻。
豈料到,這一刻卻遲遲沒有到來。
小風陣陣,讓她沾滿水珠的身軀,打起了一陣陣的寒顫,溫熱蒸騰的水汽撩著她光滑的脊背,這被冷熱圍攻的感覺,著實不太好受。
她緩緩地睜開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