耗子的話沒有使我太感到震驚,反倒讓我心里平靜了不少。
需知世間一切不合理一旦普遍存在,其實也就再無所謂合不合理了。方天琪他們那群人,如果真的是以鬼魂形式的大量存在于世,那麼鬼魂本身也就合理化了。
許多時候我們對于鬼魂的恐懼,並非猙獰或者血腥,而是常情被打破,物xing存在的不按常理出牌,我們恐懼的不是身體本身的不能駕馭,而是理xing思維的無從解釋。然而也正因如此,這種恐懼背後往往伴有極深的興奮,這興奮源于生命本身的好奇,源于對這個世界存在無限可能的希望。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明白了這一點,我甚至都沒為耗子在這件事上表現出的淡漠,感到太深的意外。
我猜想,或許在他心里也有這樣一種希望,他希望某些已然消失的人和事,繼續以另外一種形式,ziyou的生活在別處。
耗子見我沒說話,大概以為我是被嚇住了,他嘆了口氣,臉上流露出幾分內疚的表情,「我知道,當初你一個交友不慎,才被我帶入這一連串的詭異事件中來……」
我笑了,「這事你也不用太自責。王權貴畢竟是我老鄰居,他那只小參就是你不好奇,可能我也總有一天會好奇。何況就是沒有那只小參,我也必然的要接觸到這個世界許多不為人知的yin暗面。終究,我們是生活在那樣一個環境中的,而我又接著從事了這樣一份職業,我沒得選。我必然的要直面生死,甚至直面生與死之間,那個時隱時現,模糊不清的灰s 地帶。」
「灰s 地帶?」耗子玩味的看著我,「這概念用在這上面,倒是挺新鮮!」
我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總覺得世間非黑即白的事,其實只是少數。而在這些少數的事里有一件,好像是最不可辯駁的,那就是生死。非生即死,非死即生,仿佛這中間是沒有一個概念,可以用來描述生命處在生、死邊緣的狀態,除了‘鬼魂’。」
「鬼魂?」耗子看著我,自己也陷入沉思。過了一陣,他忽然笑了一下,「‘鬼魂’,這算什麼存在啊?」
「所以我說灰s 地帶嘛。」我一面說著,喝了口啤酒,「你無法說鬼魂是生命的在,也無法說它是生命的非在……」
我話未說完,耗子已經笑起來,「非在非非在,那你直接說‘魂s 地帶’,不就結了?」
我一怔,也跟著笑,「嗯,好吧,‘魂s 地帶’。」
耗子夾了一口菜,扔進嘴里,「其實我覺得,你這樣過分糾結在你的魂s 地帶里,說到底,只不過是希望在生與死之間還有一個緩沖地帶,用以淡化生命的無常而已。」
我無奈的苦笑了一下,「或許,這也是我們這些江湖郎中的一個小小念想而已吧。」
耗子搖搖頭,「不,你可以做一位詩人,或者成為一名屠戶,但尤其不適合從醫。」
我笑,「這資格證還沒到手呢,已經被你提前吊銷了?」
耗子一臉認真︰「你從小生活在這個環境中,而後又選擇了這份職業,二十幾年了,你都還沒習慣生死,還沒習慣病痛與殘缺,直到現在還這麼較真,而且是年齡越大越較真,你說你是不是很沒天分,很不夠資格來做這一行?」
我情不自禁的皺了下眉頭,「習慣?你說的這些,真的可以習慣嗎?」
耗子說︰「不是能不能,是必須,這才叫直面。所謂的直面生死,不是去幻想一個有鬼有神的世界,不是去定義一個灰s 地帶,或者魂s 地帶,來緩沖生命消逝的痛苦,去對生命的存在修修補補,而是正視生命本身的無常,正視所有存在都會消失,而所有殘缺都是另一種完整。」
耗子的話如鋒芒般在我心里蟄疼了一下。那時我忽然感覺,其實他才是一位詩人,只是我並沒能在他富有哲思的詩句里頓悟。
我們沉默著,長久沒開口說話。
過了一陣,耗子從兜里掏出一個小石頭,在飯店昏暗的燈光里端詳了半天,沉吟著說道︰「老劉,你說人要只是個石頭該多好!殘缺了一個部分,也還依然完整著,因此也就無所謂殘缺;永恆存在于這世間,因此也就無所謂生死。當然,也就無所謂愛與憎,沒有痛。沒有別離、求不得。你說,要這世間的生命,全都像這石頭一樣無生無死的存在著,那該有多好!」
我抬起頭來看了看他手里的石頭,想起許多年前那場有名的經典辯論,不由得苦笑了一下,疲倦的說道︰「我們都不是石頭,豈能知道石頭的生命形式,又豈能懂得它們的悲喜?」
耗子搖搖頭,yu言又止。過了好一陣,他才開口問我道︰「對了,那個方天琪的事,你應該是不打算再過問了吧?」
我點點頭︰「不過問了。還是那句話,無論以什麼形式存在,都讓他們帶著親人的緬懷和希望,ziyou的生活在別處吧。」
「那麼……」耗子想了想,又試探著問道,「王權貴和他手里那支小參,你也可以答應我,從此不再多管閑事麼?」
我長嘆了口氣,「不管了,我什麼都不管了!你知道吧,其實一直以來,我都在質疑上帝造人的本意,質疑他如此無情的截斷生命情感的延續,讓我們活著活著忽然就一腳踩空,失去身邊的人,失去整個世界。這不合理,很不合理了!」
耗子點點頭,「我明白你的感受!」
我說︰「可是在這些天里,有過許多亦真亦幻的經歷之後,我忽然就明白了。其實無論我們以醫者的角度,如何對生命進行縫縫補補,說到底,這最仁慈,最悲憫的,依然還是上帝造物的那雙手。」
耗子一怔,「上帝之手?」
我嘆了口氣,「是啊,這雙手讓鬼魂存在。至少在我看來,這已經是對生命最大的悲憫和仁慈了。」
那天夜里,當我回到實驗室整理東西時,發現那次從家里帶回來的一套攝像設備里,竟然還錄有幾段視頻。其中一段,恰是那天凌晨從城郊廢園回來後在實驗室忙碌的景象。
這段視頻最終證實了我那晚的經歷並非夢境,而是真真實實發生過的。這就讓許多事情重新變得無法解釋。但我已經無所謂了,既然決定了不再過問,那就讓它們繼續以謎的方式,游離于我的生活之外吧。
離校前幾天,我忽然接到姚曉薈的電話。她在電話里顯得非常焦急,說王權貴讓她聯系方天琪,並讓方天琪通知余嬌去與他見面。姚曉薈自己沒辦法,只好找了我。
她當然只能找我。這一點,王權貴是再清楚不過的。可我已經決定完全放手,不再插手這些閑事,因此我跟姚曉薈說,我已經聯系不上方天琪了。
可是姚曉薈卻很著急,她說王權貴手里有余嬌的照片,如果余嬌不赴約,他會立即將照片發散于網絡。緊接著,姚曉薈將幾張翻拍的照片傳過來,讓我定奪。
那些照片經過了局部的處理,可是褪去了黑絲之後,余嬌**的身子下面那對機械假腿還是顯得異常醒目。
我幾乎是震怒了,在電話里對著姚曉薈吼道︰「你告訴王權貴,讓他等著向jing察交待這些照片是怎麼回事吧。」
姚曉薈幾乎哭了,「沒用的。這幾張照片是王權貴交給我的,他說上面連他的指紋都沒有,就是jing察來了,也無法證明照片就是他拍的。」
我憤怒的叫道︰「不可能,不可能毫無證據。他做了這麼多惡,我們不可能完全找不到他的罪證!」
姚曉薈無力的道︰「你不知道,他現在佔著一點高明的醫術,已經完全不是以前那個落魄潦倒的王權貴了。」
我抱著頭想了半天,「那這事怎麼辦……這事……」
姚曉薈嘆了口氣,「劉宇啊,這原本也不關你的事。我覺得啊,你還是交給余嬌自己去處理吧。」
我又猶豫了片刻,最終只好妥協了,「那好吧。我試著聯系她們,但如果真的聯系不上,我也沒辦法。」
我撥打了方天琪的電話。電話是通的,但沒人接。
我于是將姚曉薈的話重新組織了下,並隨那幾張照片以短信的方式發了過去,同時提了報jing的建議。
大概過了半個小時,方天琪竟然給我回了一條短信。短信里說,這事她們自己會處理,讓我不必再管。
我想不管就不管,事實上我也管不了。其實這樣也好,無論她們是人是鬼,正好跟王權貴這鬼醫來個正面交鋒,以鬼制鬼,這是最好的辦法。
果然沒過幾天,我再次接到姚曉薈電話,她說已經見到余嬌躲躲藏藏的出現在住院部附近。
我完全沒想到她們動作會這麼快,想來那些照片對余嬌威脅實在太大。大概**見人還不是她最介懷的,照片里那雙機械腿,才是她最不願意暴露在人前。王權貴正是抓住了她的這一把柄,才能對她招之即來。
我收拾好行李提前離校,連夜乘車往家趕,同時讓姚曉薈注意樓上的動靜,隨時準備報jing。
可惜,我終究還是遲了一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