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協同方岳處理完方天琪後事,並將他送回到省城的家中時,方岳仿佛變了一個人,一下子蒼老了許多。
他看著我,「劉宇,你相信麼?她其實真的是天使。她自己一直不相信,可是,她真的就是天使。」
我點點頭,「嗯,我明白,她是天使。她是這世界上最純潔的天使。」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心里的痛楚已經漸漸平息下去。
方岳卻很激動的從沙發上站起身來,走到書房中去捧來了一大摞書,攤開在地板上。
隨之他整個人跪在那堆古籍面前,「你看,我研究神話大半輩子了,這滿世界的書里,不管是宗教,還是神話,里面都有天使,全都講到了天使。」
我點點頭,在心里嘆了口氣。
他卻自顧自說道︰「你再看看,就是我們自己的神話典籍里,從《山海經》、《淮南子》到《封神演義》到《西游記》,等等等等,這些書里全都講到了長翅膀的神靈。古人對待文字有多認真,他們是不會信口胡說的。就算一個人胡說了,不可能那麼多人都跟著他胡說!就算一個國家、一個民族胡說了,不可能整個世界都跟著胡說!你好好看看,這簡直就貫穿了整個人類文明史,大家都有提到長翅膀的神靈,她怎麼能不相信?她怎麼能不相信啊?她如果相信了,她就不會這麼輕易的走掉。她只要有信仰,有對神話的信仰,哪怕只是對于翅膀的信仰,她就一定會留在我身邊的,一定會的……」
方岳說到這里,忽然撲倒在那堆書里,泣不成聲。
我拉著他肩膀,把他從地上扶了起來,同時努力平復著自己的心情,「不,她已經相信了。正因為信了,她才要走。天使,總要回到上帝身邊去的啊……」
我話還沒說完,方岳忽然抬起頭來緊盯著我,「沒錯,你說的一點都沒錯。她是回天上去了,她回神話里去了,對嗎?」
我難過的點點頭。
這時,方岳的手機響了起來,是方老太太打來的,問他有沒有在家,她人已經在樓下。
我一听是方老太太,忙著準備離開,方岳卻把我留了下來,「吃過飯再走吧,你多陪我一會。」
我為難的道︰「可是……方老太太她……」
方岳無力的擺擺手︰「上次的事,你不用擔心,我跟她解釋過了。對了,還有小琪的事,她到現在還什麼都不知道。那就別讓她知道了。這孫女,她反正已經失去過一次,就別讓她再痛苦一次了。」
我們說話之間,方老太太已經走進門來。
她還是手里挽個小竹籃,籃子里放著幾盒菜,神s 非常平靜,一如往常。只是剛一看到我,還是大吃了一驚,眼神里流露出極大的憤怒和恐懼。
方岳勉強的笑了一下,無力的跟自己母親解釋道︰「上次真的只是個誤會。這其實就是我一個學生……不,不止是學生。他是我的一個好朋友,我們……我們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了。」
方老太太瞥了我一眼,雖然依然沒有好臉s ,但戒備之情已經淡了。她跟方岳交待了幾句,就自己進廚房準備晚飯去了。
我陪方岳一言不發的坐著,為了不使方老太太起疑,我打開電視,調出一個科教類節目,用里面無悲無喜的聲音,沖淡著這客廳里空蕩蕩的寂靜。
開晚飯的時候,方老太太將做好的飯菜一一擺在桌上,同時擺出了四雙筷子。
方岳有氣無力的問道︰「媽,怎麼你還邀請了別的客人嗎?」
我轉過頭去看方老太太,發現她神s 有些不對。心里正覺詫異,方老太太卻忽然用圍裙捂住嘴巴,調轉過頭去,隱忍片刻之後,終于還是失聲痛哭起來。
我和方岳面面相覷。
方老太太站起身來,指著方岳哭喊道︰「當年你既然留住了她,那現在為什麼又要讓她走啊?你說你都把她養這麼大了,為什麼還要讓她走?你說啊,你現在跟我說清楚啊!」
方岳倉皇失措的從椅子上站起來,我也跟著他站起。方岳看了我一眼,然後又轉過臉去看著他那情緒已經完全失控的老母親,結結巴巴的問道︰「媽,你……你這是在說的誰啊?」
方老太太老淚縱橫,她整個身子不停的顫抖著,「你問我說誰?你還敢問,我這是在說誰?」
她一面哭著,忽然一抬手將整個桌子上的飯菜全打翻在地上,「你以為我這麼多年,每天辛辛苦苦做飯做菜送過來,真是這麼為了你這麼個老大不小了的大男人麼?你以為我每天起早貪黑過來給你打掃衛生,收拾房間,真就只是為了你這個不孝之子麼?要真是為了你,我早兩眼一閉,放手不管了,你愛怎樣就怎樣,我才不稀罕呢!」
方岳身子也跟著顫抖起來,他語無倫次的道︰「媽,你……你到底在說什麼啊?」
方老太太卻只是繼續哭訴著︰「這麼多年來,你不再另外娶妻生子,我也從沒逼過你。我甚至連問都沒問過你一句,你有沒有想過這是為什麼?你知道我就只有你這麼個兒子,你真要孤苦伶仃的過一輩子,我能不管嗎?可我始終不聞不問,這是為什麼?就是因為我一直都知道,你其實並不是孤苦伶仃的一個人。我知道你有伴,我也怕你再娶了妻子,生了孩子,人家指不定就會嫌棄我那苦命的乖孫女兒……」
方老太太講到這里,身子一軟,坐倒在桌子旁。
方岳忙走過去扶她,卻被她把手打開了。老太太悲痛yu絕的指著地上的飯菜,「我養你這麼大,我會不知道你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可就是你不喜歡的,我每天也一定要做上一點,你想過是為什麼嗎?我敢說,你到現在也不會知道自己閨女愛吃什麼,不愛吃什麼,可我老太婆心里卻從來都一清二楚!」
方岳一臉痛苦,「媽,原來你一直都知道……可你……可你為什麼要假裝不知情呢?」
方老太太呆呆的看著地面出神,「你們不讓我相認,我有什麼法子?我心里很清楚,當年畢竟是我這老太婆親手把我那乖孫女兒給埋了的。我知道你們恨我,我知道她恨我。可我……我有什麼辦法啊?當然了,你們不願相認,這我也能理解。你們不認,我就裝作不知,逢人說起,我也一概裝糊涂。可是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堅持要自己一個人過,始終不提要過來跟你住這邊,你有想過這是為什麼嗎?我那不就是不想讓你們父女為難啊!」
方岳連連搖頭,「不,媽,你誤會了,你真誤會了。我們從來就沒怨過你。我沒恨你,小琪她也從來沒恨過你。我們只是……我們只是真的不知道怎麼跟你坦白這一切。」
方老太太抬起頭來,淚眼婆娑的盯住方岳,「你說……你說我乖孫女兒她……她真的沒有恨過我?」
方岳點點頭,「她知道你當年是為了她好。反倒是我……是我把她勉強留了下來,才讓她這麼痛苦……這麼痛苦的過了許多年……」
方老太太沉默了,她重新低下頭去,看著地板上一片狼藉的飯菜發呆,默默的流著眼淚。
我站在一旁,心里五味雜陳。
但有一個陣好奇,一直在心里升沉。那就是從方老太太進來開始,我和方岳就什麼都沒談過,可方老太太怎麼好像已經知道方天琪出了事?她是怎麼知道的?
不過,我終究還是沒有開口詢問,只是默默的陪著方岳站在一邊。
過了好一陣,方岳才反應過來。他迷惑的看了我一眼,然後小心翼翼的試探著問她母親,「媽,你是不是……是不是已經知道什麼了?」
方老太太眼淚又垂下來,點了點頭,「你們不用瞞我,我已經知道了。我的乖孫女兒,這一次她是真的走了,再也……再也不會回來了……」
方岳還是一臉疑惑,「可是你……你是怎麼知道的啊?我們可沒……」
他話沒說完,方老太太卻擺了擺手,頭也不抬的說道︰「昨晚,小琪來跟我道別了。」
方老太太此話一出,我和方岳都同時怔住。
方老太太瞪大著眼楮,陷入了對前一晚經歷的回憶中,「昨天夜里,我見到她來到我床前了。她喊了我一聲n in i,真的,她喊我n in i了。你知道嗎?我這一輩子,還從沒听她喊過我n in i。可是昨晚她喊了,她真的喊我了啊!」
方老太太說著,抬起頭來看著方岳,眼楮里是一種悲傷與喜悅交織在一起的奇怪神情,「可是她跟我說她要走了。她來是跟我道別的,她讓我以後多注意身體,叮囑我每天要記得吃降壓片,還說……還說不要每天給你做那麼多油膩的飯菜,那樣對你身體不好。真的,她真跟我說這些了,真的……」
方岳眼淚也落了下來,他一個勁的點著頭,「好,我相信,我相信的。」
可是緊接著,方老太太臉上又現出一種很憂傷的表情,她喃喃說道︰「只是我還沒來得及跟她說上一句話,她就朝我揮了揮手,甜甜的笑了一個,然後……然後就不見了,憑空的不見了。」
說到這里,老太太甚至將頭轉向了我,仿佛求助似的,「你們要相信我,我沒有老糊涂,我當時也不是在做夢。我那時再清醒也沒有了,我真見到我孫女兒了,你們要相信我……我真的見到她了……」
我「嗯「了一聲,低下頭去,在心里深深嘆了口氣。方岳仍在一個勁的點頭,「是的,我明白,我相信,我相信那是真的。我相信她真去跟你告別了,她有……我相信她有這個能力……我相信……我真的相信……」
听到方岳的這番話,方老太太逐漸平靜下來。她呆呆的看著方天琪緊閉的臥室門,嘴巴里在喃喃自語,可我們已經一個字也听不清楚。
方岳神情萎頓,他看了看自己的母親,又仰頭看向落地窗外那片湛藍的遠空,同樣在喃喃自語。
這時我才明白,他們母子其實都在說著同一句話︰「是的,她回去了,她回天上去了,回她該回的地方去了啊……」
那晚離開方家以後,我直接乘車回了自己的家。遵照方天琪的遺願,我最終也沒將她在王權貴處受辱的事情張揚開來。何況她本人一走,我更沒有證據去指正那劣跡斑斑的鬼醫了。
但我可以等。盡管我後來所在的化驗室,與王權貴在住院部的辦公室很有一段距離,但只要同在一個單位里,我不信我會永遠拿不到他做惡的證據。
不過,這事我一直沒跟耗子提起。畢竟當初已經對他許諾不再多管閑事。只是現在的我,我確實已經無法置身事外。
我知道這種痛與恨,耗子即使身在局外,也一定可以感同身受,可以理解我。但他已經負載了太多的心理負擔,太多的人間苦難,我不想再讓他卷入這件原本就與他無關的事件中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