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笛的爸爸走了,我走在街上,心里一片地震後的狼藉。
該怎麼辦?能怎麼辦?我和程笛的美夢,是不是到此就要終結?我們約好考同一所大學,在同一個城市工作,然後存錢去周游世界……
可是這些美夢都要一一破滅了……
有沒有別的路可以走?比如說,我爸媽能夠接受我和程笛的感情……
但似乎是奢望。我爸媽平時對我很好,但並不縱容我,會在我犯錯誤時及時糾正我。我和程笛的感情,在他們看來是不是一種錯誤?他們對我管得並不嚴厲,算是比較開明,有沒有可能,也比較開放,能接受兩個女孩子之間的感情?
整整三天我都在思來想去,心里一團亂麻。程笛打電話來說去逛公園,我說家里有點事兒去不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程笛,她的爸爸來找我,卻為了維護他們的父女關系,希望我主動斷掉我和她的關系。如果告訴她她爸爸找過我,以她的倔強,她會站在我這邊,和我一起面對災難,可是有什麼用呢?如果他告訴我爸媽我們的事情,我爸媽阻止我,然後程笛再被送出國去,我能怎麼做?她和她爸爸的關系毀了,我和她的關系又能繼續嗎?
目前的關鍵,恐怕在我爸媽那里,如果我爸媽能夠接受,也許事情會有轉機,起碼我能大膽地和程笛站在一起面對一切,就算她被送出國去,我也可以等她。可是,如果我爸媽反對,就算她留在益城,我也不能看著我的爸媽和其他親人因為我而傷心絕望。
我的親人們,對我太好,六歲那年媽媽整夜整夜地守在我病床邊的情形我還記得,那場病好後爸爸每天早起陪我打羽毛球再拖著疲憊的身體去上班的背影我還記得,女乃女乃在悶熱的廚房給我熬骨頭湯補身子的傴僂樣子我還記得,外婆給我早早準備好冰凍葡萄等我的熱切我還記得,外公踩著泥濘的小路帶著傘來山上接我的樣子我還記得……
我怎麼能那麼自私,為了自己懵懂的愛情,把他們都傷害……
但是我就這麼放棄了程笛怎麼辦?我和她,在高一期末時相識,高二越走越近,然後慢慢發現對彼此不止友情,高三時她租了公寓復習,我便時不時在她那里留宿,後來更是如膠似膝,無論是身體上,還是感情上。我們倆,就像是水和魚,不能分離,否則,都會傷得奄奄一息。
我眼前的路,要麼就是听程笛爸爸的話,斷掉我和她的感情,要麼就是讓我的親人接受我們,然後再想辦法。
于是掙扎痛苦了三天之後的晚上,我看爸媽和女乃女乃在看新聞,在一邊想著怎麼開口告訴他們我和程笛的事,然後說服他們。
我知道可能性很小,但我要試一下,萬一可以呢?萬一我爸媽在這件事情上也能夠開明地處理呢?
我反復斟酌著我要說的話,想著怎樣才能將沖擊降到最低,怎麼才能讓他們覺得我和程笛的感情也是正常的……
正當我要開口時,電視播到了一個新聞——一個二十多歲的差點看不出男女的女孩兒躺在病床上,說她要變性,因為她的女朋友最終還是跑了,嫁人了……
我很清楚地記得我爸媽和女乃女乃臉上的震驚,和接下來的鄙夷。
新聞剛播完,我爸開口說︰「這女孩子怎麼了?是不是吃錯藥了!」
我媽接過來,「不是吃錯藥,是變態……」
變態……
這兩個字如驚雷一樣劈下來,將我劈得心神俱裂!
我不是不知道同性之間的感情在很多人看來是變態,但是這兩個字從我媽嘴里說出來,而且用那麼鄙夷的神情,我才清晰地認識到,我和程笛,竟然真的是怪物,是變態,而我原來的計劃,是多麼的不可行。
只需開口說我和程笛彼此喜歡,這兩個字肯定會如像霹靂一樣劈到我的頭上,然後是程笛頭上。
我可以辯解說我和程笛都是很正常的女孩子,不但看上去就是女孩子,心理上也是女孩子,從來沒有想過變性什麼的,但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退五十步也是逃跑,退百步也是逃跑,性質都是一樣的,沒有什麼不同……
我正驚駭著,我媽轉過來問︰「寧寧你怎麼了?怎麼臉色這麼難看?」
我回過神來,啞著開口,「沒,沒什麼……」
「噢。」我媽正要轉過頭去看電視,又轉回來,「你和那個程笛沒事兒吧?」
我心頭更為慌亂——我媽問的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你們的關系正常吧?你們走得那麼近,可千萬不要像電視里這個人一樣……」
我慌忙搖頭,「不是的,不是的……」
「那就好。女孩子就應該和男的在一起嘛,怎麼可能和女的在一起呢,做了手術也還是女的啊!真搞不懂這些年輕人!」
我媽轉回頭去,和爸爸女乃女乃聊起來,說什麼世風日下,這個社會越來越亂套了。
我在旁邊坐著,什麼都听不進去了,呆得厲害。終于我說我累了,進了房間。
關上門,我趴在床上大哭,卻不敢哭出聲音。枕頭很快濕了,我死命地捂住嘴唇,眼淚不斷地涌出來,听著自己的心裂為碎片。
沒有可能了,沒有可能了。
那些甜膩的誓言,那些美好的設想,全都化作了空氣。我的眼前一片黑暗,沒有一點兒光亮。
我和程笛,沒有路了……
後來的三天我不知道是怎麼過的,沉默著不說話,痴痴呆呆的,嚇到了我爸媽和女乃女乃,差點要被拉去醫院。我說我只是復習累了,休息幾天就好。
但我卻陷入了地獄,看不到光亮,聞不到花香,被無邊的黑暗和痛苦吞噬……
而程笛她爸爸的一通電話更是將我逼入絕境。
「你考慮好了嗎?馬上就要填志願了,叔叔希望你能給我個答復……」
「我希望你能選另一所大學,當然,你也可以選你和小笛說好的那所,不過那樣我會通過教育局的關系改掉小笛的志願……」
我拿著听筒,默然無語,半晌才回答︰「我知道了,我會選另一所學校,你別,改她的志願……」
雖然不能在一起,可是我仍然希望程笛你,能夠完成實現我們無法完成的夢想……
第二天,我收拾好了所有與我和程笛有關的東西——各種禮物,包括她親手制作的世界名勝的相冊,我們的照片,交換的文具,我們給彼此寫的小字條,漂亮的信件……都放在了一個大紙箱里,然後約程笛在一個僻靜的公園見面。
程笛來了,穿著一件白色的紗裙,水晶色的鞋子,長發披在身後,臉上是燦爛的笑容,美得像公主。
我知道她是穿給我看的,而且等著我的夸贊,但我卻抱著箱子放到她面前,用死寂的語氣對她說︰
「對不起程笛,我們,分開吧。」
我不敢看她的眼楮,卻不能不看。
她的眼楮里,是震驚。
「發生什麼事了?」半天後她才從震驚里恢復過來,開口問我。
「我騙你很久了。我一直覺得我們兩個,不合適。」
「都是女生,能走在一起麼?別人怎麼看我們?家里能同意麼?」
「只是為了高考,我才等到現在說……」
「現在好了,我們都考得不錯,以前說過的那些話,你忘了吧。」
我知道我的這些話會就像鋒利的刀子一樣將她的心割得血肉模糊鮮血淋灕,可我的心也像馬路中央的玻璃瓶,被卡車砰的一聲碾成碎片,細屑四濺……
她的眼眸里傷痕裂開,身子也站立不穩,卻強自撐著問我︰「你說不合適,是什麼意思?」
「不合適,就是說我們都是女生,不該有這樣的感情。上了大學,我會找個不錯的男生做我的男朋友,我想,你也會……」
「原來你一直不能接受這樣的感情,那之前那些都算什麼?那些話,那些吻,那些……」
「我只是,敷衍你而已……」
我只是,敷衍你而已……我都不知道自己能說出這樣的話,可我還能說出什麼樣的話,讓你恨我,讓你忘了我,讓你得到沒有我的幸福……
她的臉色如死灰,盯著我。如果目光可以殺人,我想她已經將我凌遲千百遍了。
而我只能說︰「對不起……」
這次的「對不起」換來的是一個響亮的巴掌,扇在我臉上,痛在我心里……
「蕭寧你混蛋!」
是,我混蛋,我辜負了你,我傷害了你,而我自己,什麼都不能說……
她的背影消失在我眼簾,剩我站在那里,連眼淚都流不出來。
很快我們填了志願,我沒有填那所大學,我以為她會填那所大學,那所離海很近的大學,那所我們約定去看海的大學……
可是後來我才知道她也沒有填那所大學……
整個暑假我們沒有再見過面,我很想知道她怎麼樣了,可我卻拼命克制住想去見她的*,用眼淚來恕自己的罪……
一次給女乃女乃買藥時我站到藥店的體重稱上,竟然整整掉了七斤……
女乃女乃說你可不要減肥,我笑得很澀,說女乃女乃我沒有減肥呢,只是天太熱,我沒有胃口……
我以為我就要這樣走了,帶著一顆破碎的心去北方那所大學,但程笛卻來找我了。
那正好是我要走的前一天,已經是晚上十一點了,她打電話給我,說在我家樓下。
我披了衣服下去,她站在路燈的陰影里,看不清表情,但我能看出她比上次見時消瘦了不少。
我很心痛,她本來就瘦,現在更瘦了……
可是我壓住關切的話語,淡淡地問︰「還有什麼事?」
她抬起頭看著我,臉上淚痕未干,目光悲切。
「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情,才讓你放棄了,我們的感情……」聲音都是啞的。
我笑,「沒有發生什麼事,是我自己的決定……」
是的,是我自己的決定,被迫作出的決定,傷害你的決定,讓我們兩人走回正軌的決定……
她的眼神的傷被冰冷代替了,又漸漸轉為絕望。
我們沉默著,無言以對。
很久之後她才說︰「那你有沒有,愛過我……」
這好像是言情劇里經常出現的劇情——一對戀人分開了,其中被甩的那個人問︰「你有沒有愛過我?」
難道我以前做的那些事情不能讓你感覺到我的愛嗎?我每天繞遠路去接你上學,送你回公寓,為你下廚,為你洗衣,和你講情話,親吻,撫模……
如果不愛,我怎麼可能做得出來……
可我卻說︰
「愛?其實我覺得我們還小,還不懂愛。就算愛過又怎麼樣?都已經過去了。」
「你!」
我很想說的是,如果有下輩子,我會投胎成男生,來愛你,希望你,在大學里找個不錯的男生,代替我愛你……
但話一出口就變成——「我不想再說對不起了,我知道我欠你的還不清了,所以,不還了。希望你忘記我,在大學里找個不錯的男生,好好愛你……」
她盯著我,用淒厲的目光,然後突然沖過來,抱住我,吻我。
雖然是晚上十一點,可左右都還有人走動,她的舉動讓我驚慌。
我用力推她,卻推不開,她有點瘋狂,很快纏住了我的舌頭。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任她索取,心想,就這樣也好,最好天塌了,世界毀滅了,我和程笛,也就沒有痛苦了……
我也沒有回應,我不想在最後的時候,讓她知道我真的愛她,很愛她,比愛我自己還愛她……
過了一會兒,我的唇上一痛,她退了出去,留我鮮血淋灕。
她看著我的唇,恨恨地說︰「這是你應得的!」
是,是我應得的,如果這樣你會好受點,那我願意承受……
而她盯著我,用異常淒厲的神情。
那一刻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就是一瞬,也許是永遠……
她跑了出去,橫穿過馬路,不管街上的汽車。
她的背影,如零落的樹葉般被夜風挾著跑遠。
我終于支撐不住,像我身上的外套般滑落地面,用心髒來哭泣……
第二天上火車之前,我把那個箱子寄了出去。我不能讓那些東西留在家里,爸媽也許會看到,我也不能把它們扔了或者燒了,因為我舍不得,我不想否認那段感情,那麼純,那麼美的感情。所以我把處置它們的權利交給了程笛,她要燒也好,要扔也好,都是應該的……
然後我坐上了去北方的火車,一路呼嘯著離開了益城,離開了這個有著我刻苦銘心的回憶的城市,去翻開我人生新的一頁,而那一頁沒有程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