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七海不來學校以後,淺野就越發擔心起來。
她有時候忍不住想,如今她們所做的一切是正確的麼?或許讓一切順其自然接受那個最初的結果才好?
不,她仍是舍不得。
其實淺野知道,她們喜歡著那個少年的心情其實非常幼稚。如果沒有意外,它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日益改變,最終定格為年少無知的自己的美好青春回憶。
她們有一天會長大,會思考一些實際的問題,會庸庸碌碌卻又平平淡淡地活下去。
即使眼見他生病,也只能為他痛哭一場。
但是她卻等不到那個如果。一場疾病擊倒了她。她想,與其這樣掙扎狼狽地活下去,不如以此為交換,送那少年一個完滿的人生。
須知道,能夠得遇這樣交換的機會,已是奇跡。
她並不清楚自己這樣算是怯懦還是勇敢,正如她並不知道于她來說,死亡和活下去,哪一個更難。
本來她已下定了決心,沒想到計劃卻被自己的意外病倒和櫻井的決然所打亂。櫻井和她,也許在本質上有著某種相似,所以才這樣輕易地成為了朋友。
淺野願意犧牲自己,卻不願意看到朋友有一個悲傷的結局。在惶然中忍不住向七海求救,以至于如今成為進退兩難的局面。
她怎麼沒想到,偽裝得怯懦本質上卻很堅強的七海,實際上卻是比她們更為決然的人呢?
她不由想起第一次認識七海的時候。
那時她們升入國中已經有一段日子,各自結識了不錯的朋友,學生生活也這麼有條不紊又有些乏味地進行著。
她也不知道是怎麼注意到七海的。或許因為自己也曾有過那樣的經歷吧。
在班內毫無存在感,從來安靜地坐在角落,無人關注,顯得膽小又怯懦。
現在想來,她當時的偽裝確實完美。
出于一種同類般的心軟,淺野那時主動去找七海搭話。然後無意間就看到她在課本的習題作文「我的理想」下面寫的一小行字。
「我的理想︰成為優秀的戰士,獲得英雄勛章。」
淺野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七海一手蓋住了書本,有些警惕地看了她一眼,然後又露出了她的偽裝色,紅著臉有些小聲的說著,「能,能別說出去麼,好丟臉……」
淺野表示理解,人不中二枉少年。只是一個少女有這樣的願望略有些奇特,但也不值得大驚小怪。
七海比想象中的要有趣一些,這成了她們成為朋友的最初的契機。
然而當一切水落石出的今天,淺野回想起她單純的願望,卻不由有些傷感。
每個人都曾在弱小的時候有一個英雄夢,都曾抱怨眼前日復一日平凡的日常。只是當有一天,平靜的生活被打破,歷經挫折,終于變得強大起來,才發現內心最想守護和最想回去的,依然是那最初平凡細碎的溫暖。
淺野不希望七海是一名戰士,也不希望她成為所謂英雄。因為英雄往往會為了守護某些重要或不重要的東西而不顧惜自身。
可惜七海從來都是。
正如淺野所擔心的一般,七海的準備工作已經進入了最後階段。計劃雖然稱不上多麼的忘我犧牲,但也著實有幾分瘋狂。
促使她做出這個決定的原因,除了淺野和櫻井的願望外,還有很重要的一點,便是來自母星的訊息。
雖然不甚明了,但不難猜出,母星的危機與能源月兌不開關系。
恰巧incubator一族在能源上的研究又登峰造極,故而七海生出了利用的想法。
Q貝將其實驗體們稱為「魔法少女」並非偶然。
魔法,又稱巫術。在incubator的科技文明中,科學發展到了頂端,反而與巫術有了殊途同歸之處。
不同于宗教膜拜神的全知全能,信神則永生。巫術和科學,都強調把握和掌控規律。真理在我手中,正確學習規則,即可操縱現象。
可笑的是,一個完全不相信神明存在的種族,卻以神的面目降臨其他文明,要求對方以「祈禱」的方式交換力量。
不要哀求,學會爭取。
七海在心中默念了這麼一句話,然後從容地走入了地底空地的中央。
在那里,電子線路組成了形似魔法陣的符文,當她走入中央的核心時,所有線條一瞬間同時亮了起來。
*
中學生網球大賽「又一次」地迎來了關東地區的決賽。
比賽的進程似乎並沒有多大的改變。
柳依然輸了比賽。即便不用真田的「鐵拳制裁」,他也心中難安。
雖然他從來都是個理性的人,也清楚地明白輸贏都是有概率的,實力相差不遠的情況下,沒有人能穩贏不輸。
但真的是很不甘心啊。
除了不甘,還有隱隱的愧疚。明明說好要把勝利帶給病中的幸村。
而且……柳看了一眼不遠處的運動包,「手辦小姐」怕是很失望吧。
雖然她並不需要別人的同情,但他還是希望能用一場勝利為她帶去些許歡樂和勇氣。
真田已經上場進行決勝局的比賽,幸村的手術時間也已經臨近。
不管如何懊悔,柳還是起身跟著網球部的其他同伴們趕往了醫院。
就在柳準備進入新干線站台時,突然感覺衣擺似乎被輕拉了一下。他低頭一看,發現竟是淺野在動作。
柳下意識地心中一緊,環顧四周發現沒人注意到淺野的異常,這才略松了一口氣,然後借口去廁所月兌離了同伴找了個無人的角落。
柳知道,淺野一般情況下絕不會主動給他添麻煩,此時冒著被發現的危險叫他,必然有十分重要的事。
果然,沒等他站穩,淺野便迫不及待地開口道,「我有很不好的預感,我們得去小七那里一趟。」
「一定得現在麼?」柳有些猶豫,畢竟他已經答應了同伴們要去醫院看幸村。對幸村來說,今天也是個很危險也很重要的日子。雖然他去了也做不了什麼,但作為同伴,他不想缺席。
淺野看他為難,也很是焦心,不知該從何解釋。她也同樣擔心幸村,但她知道,如果七海真的做了傻事,幸村就不會有事。但她如果不把其中的因果解釋給柳听,就很難說服柳帶她一起行動。沒有柳,自己根本無法獨自趕到七海那里去。
猶豫片刻,她終于一狠心飛到了柳的面前,伸出一只手臂輕點了他的額頭。
柳直接一股溫和的力量沖進了他的大腦,腦中快速閃過許多畫面,似乎過了很久,又似乎只有一瞬,他回過神來,震驚地看向淺野,仿佛想向她確認自己所見到的畫面的真假。
但淺野的行動已經充分地說明了一切,她沒有必要騙他,否則一切等見到七海後就會輕易被揭穿。
柳很難描述此時的心情。他從來不知道幸村的處境這樣凶險,稍有差池便是萬劫不復。而他也從不知道,世間還可以將性命這樣交換,讓他覺得沉重得透不過氣來。
半晌,他干啞著嗓子問淺野,「你的意思是,這一次七海很有可能代替櫻井’犧牲’?」
淺野有些猶豫地搖了搖頭,「我也不確定……小七並不是常人,或許她還會有其他的辦法……但我總有不好的預感,這件事對小七來說,也不是那麼簡單的……」
柳覺得喉頭發梗。他不知該說些什麼。這種事已經遠遠地超出了他的理解和承受範圍。第一次感到生命之重之輕。
淺野期待地看向他,柳閉了閉眼,模出手機給柳生打了電話。
「是的……出了點急事,怕是去不了了……」
柳生並沒有多作懷疑,還說會替他向真田和幸村解釋。
柳放下電話,將淺野放入了外衣口袋中,然後直接讓她帶路。
當二人一路緊趕慢趕趕到七海的秘密基地所在時,看的正是七海在滿地發光的魔法陣中離地漂浮的身影。
七海閉著雙眼,地上的光亮映照在她臉上,看上去竟有幾分神秘。
淺野忍不住喊出聲來,「小七!」
七海睜開了眼楮,看到淺野,有些無奈地輕嘆一聲,「你還是來了。」
淺野固執地望著她,「你也要成為魔法少女了麼?」
七海搖了搖頭,「是,也不是。」
淺野追問,「是因為我的請求?」
七海笑了笑,「作為一名邪惡的外星人,才不會為了地球小女生的心思就隨便犧牲自己。我的命可是要獻給母星一統宇宙的偉業的。」
淺野被她說得哭笑不得,「那你現在又是在做什麼。」
「唔……怎麼說呢?「七海偏了偏頭,」把自己改造成人形兵器這個想法酷不酷?「
淺野苦笑著看著她,」別騙我了。」
七海輕笑,「別想太多啦。給你留了小禮物哦,希望你會喜歡。好好活下去吧,然後期待著再見面的那一天。」
說完這些話後,七海再度閉上了眼楮不發一言。
淺野試探著走入魔法陣,發現果然被不明的力量阻止了。而且貿然的闖入說不定反而給七海帶來危險。
雖然很不甘心,但她也明白,當前這一層次的力量已經不是她能夠理解,冒失的行動說不定反而弄巧成拙。
淺野轉過頭來,發現柳還有些愣愣地看著懸浮著的少女,淺野喚了他好幾聲,他才回過神來。
「沒有其他辦法了麼?」柳的聲音有些干澀。
淺野有些傷感無力地搖了搖頭,但還是安慰柳道,「她的情況與我們轉化的時候有所不同,也許結局不會那麼糟吧……」
柳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今天的一切于他來說都太過玄幻。
現在正發生的一切是真的麼?
面前的少女們都是來自未來?她們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只是為了挽救她們所愛的人?
那她們的愛又是怎樣的呢?讓她們們可以這樣毫不顧惜地犧牲了自己?
「值得麼?」柳忍不住問。
淺野默了半晌,「我也不知道……」
柳的心底莫名涌上一陣憤怒,」她變成這樣,那她的父母該怎麼辦?「
淺野猶豫了一下,」大概會忘記吧。「」什麼意思?「」雖然不知道具體的辦法,但以小七的為人,多半會這麼做吧。如果一定要離去,就不會讓人因為有她的回憶而悲傷。說不定即使你我,也不會保留有關她的記憶。」淺野雖然這麼說著,但也並不十分確定。要抹消個別人的記憶還好,如果要完全抹消一個人的存在痕跡,怕是Q貝一族也要費一番手腳。
柳不再說話。眼前的一切他都無能為力。這種無力感讓他倍感難受。
突然陣中發出一陣強光,只見懸浮于空中的七海突然將手伸到了自己的心口處,那手毫無阻礙地進入,宛如要掏出自己的心髒。
柳不由屏住了呼吸,然後就看到七海從胸口強光中取出一件並不陌生的壺狀寶石。
那寶石呈無色透明狀,在強光下竟璀璨如鑽石。
而與此同時,在柳看不到而淺野卻可以看清楚的空中,出現了眾多絲線纏繞上了七海的肢體。
七海將靈魂寶石變為戒指戴在手上,然後伸出手去,抓住了這些因果之線,宛如抓住了命運的脈絡。
柳問淺野,「她在干什麼?」
淺野有些發愣,「她要切斷與這個世界的因果。」
「有什麼後果?」
「不知道。沒有人試過。」
柳還待說些什麼,只見七海已經利落地完成了這個動作。
不知為何,這個動作給柳帶來一種莫名的疼痛感和失落感,仿佛能感受到那一瞬間少女失去的珍貴之物。
這個舉動似乎讓七海積攢了某種力量,她的身體看上去變得輕松了一些。
然後她再度伸手,似乎又從空中抓取了什麼。
淺野哽住了。她瞬間便明白了那是屬于幸村的因果之線。
只有很細的一條,且並不是主干,但只是將這條線扯斷,似乎就耗費了七海的積攢的大半力氣。
原來這就是Q貝一族治愈疾病的方式。
直接將因果斬斷,沒有了病因,作為結果的病情自然消失。
粗暴而直接。
做完這一切,七海睜開了眼楮。
雖然她沒有說,但淺野明白,她要走了。
她雖然還在那里,但已不「存在」于這個世界。
這是一種詭異的狀態。當七海斬去自身所有因果,她就已經不能再停留在這個世界。
淺野忍不住問道,「還有可以歸去的地方麼?」
七海微笑著點了點頭。
然後,整個「魔法陣」突然爆發出一陣耀眼的強光,淺野本能地閉眼,等再回復視覺時,眼前已空無一物。
空氣中散發著一股難聞的焦味。那是周圍的電子設備不堪重負被燒焦後發出的。
淺野有些機械的電子音在空氣中響起,「她走了。」
「去哪兒了?」柳本能地反問。
淺野搖了搖頭,「不知道……也許是她的故鄉。」
空氣中一陣難捱的沉寂。
就在這時,有些刺耳的手機鈴聲突兀的響起。
柳手忙腳亂地模出電話,然後就得到了幸村手術成功的消息。
他把消息轉告給了淺野,又忍不住問了一句,「是因為她嗎?」
淺野有些麻木地搖了搖頭,不知道。也許吧。
柳有些不知該說什麼好。如果是的話,他又要怎麼面對幸村呢?雖然他跟七海算不上很熟,但他也不願幸村背負這麼沉重的事實。
如果真讓我忘了就好了。
這一刻柳忍不住想到。
為了轉移注意力,柳想起了七海之前交代的牆角的禮物,他搜尋著走了過去,然後就看見了一個等人高的木盒。
有些謹慎地將木盒的蓋子掀開,此刻映入柳的眼簾的,竟是一位栩栩如生的少女。
他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是等身人偶呢。」耳邊傳來了淺野的聲音。
她飛到了少女的臉頰邊,有些感慨地嘆了一口氣,「這是我。」
柳半天才反應過來她在說什麼,借著昏暗的光線一看,才發覺盒中少女的面目和在醫院病床上有過一面之緣的少女何其相似。
「你說這是……?」柳遲疑地望向淺野。
「大概是小七為我準備的‘容器’吧。」淺野淡淡回道。
「估計還是要再麻煩你一下。」淺野說完,飛到了人偶的月復部,模到機關,打開了一個空腔。
柳會意,握住已經熄火的手辦,取出了里面的靈魂寶石,然後卡進了空腔。
機械人偶的眼楮很快就睜開了。淺野跳出來活動了一下手腳,雖然略有些僵硬,但不細看的話與正常人看不出多大區別。維護修理的知識被直接輸入了腦中樞,倒也不必擔心損耗了無從修理。
柳有些回不過神來,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很難想想面前栩栩如生的少女只是冰冷的機器。可想而知制作者花了多大的心血。
兩人相伴走出公寓門的生活被外面的陽光晃了一下。柳看著淺野,知道該是分離的時候了。
「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柳看向淺野。
「先到處流浪看看吧,自從生病了好像很少出門。」以她現在的身體和身份,都很難重新再融入社會。自己的未來在那里自己都看不到,也就不要讓父母親人再傷心一次了。不如就這樣一路狩獵魔女活一天算一天。
「還能再見面麼?」
淺野眯了眯眼楮,「最好不要了吧。如果哪一天我悄無聲息的死在了外面,希望還有個人當我一直活著。」
柳點了點頭,想說些什麼卻發現已經無話可說。于是只能道別。
「那麼,再見。」
「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