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
松陽牽著高杉走在前面,後面依次跟著桂、銀時、七海幾人。
或許是之前的畫面給幾個孩子的沖擊太大,一時眾人皆沒有說話。
銀時的情緒倒是恢復得最快。畢竟之前混跡于戰場,死尸見過不少,只是未曾見過慘烈如斯的罷了。
不過今天的事確實在他心中留下了不淺的痕跡,具體會造成怎樣的改變,一時卻不怎麼看得出來。
對于桂來說,除去畫面的沖擊感外,更多的是這個現場背後所隱含的意義。
兩年前天人入侵,攘夷志士奮起反抗。那些只是隱隱約約的听說過的傳聞,如今清晰地擺在了他的面前。
他第一次思考起書本中的知識所代表的現實含義。
關于自由與獨立。
到底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有著怎樣的魔力,讓人可以不畏生死,做到這個地步?
而高杉則是一直緊握著松陽的手,沉著臉一言不發。老師的手如此溫暖,讓他覺得安全。但他也再一次地體會到了自己的弱小和老師的強大。這讓他憧憬的同時又感到萬分沮喪。
老師總說,揮劍並非為了保護自己,而是保護自己的靈魂。
他一直似懂非懂。唯有把目光緊緊地追隨著這個人,仿佛跟著他就能走到正確的地方。
安靜地走了一陣兒,最先開口的反而是松陽。
「如果可以,真不想讓你們遇上這樣的事啊。」
本來以為只是孩子們的夜間探險,他只要好好在暗中保護就可以了。沒想到遇到這樣的意外,幸虧七海比猜測當中的更為可靠。雖然這份年幼的可靠背後的經歷讓人無端覺得哀傷。
其他幾人沒有接話。松陽接著說道,「雖然一直知道你們終有一天會走上各自的道路,也暗自期望你們的去路能更為平凡普通一些,但或許你們本身就是不平凡的孩子,或許這個時代本不允許平凡的生活吧。只是我希望,當你們終將拿起劍的那一天,會記得自己是為什麼而揮它。」
「我會變強的,松陽老師。」這是銀時一年來第一次開口叫老師,說來還有點意義非凡。這個人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告訴他會教他正確的用劍方法,他一直受他教導,卻莫明地不肯敞開心扉,不肯認同,固執地倔強著別扭著。
然而今天,老師平日那些循循教導的話語,卻第一次如同清泉般流入心中,讓他瞬間豁然開朗。
啊,原來那個人說的都是對的。原來一直幼稚的人是我。
原來我一直被好好地保護著。
原來我的劍從未強大,是因為從來沒為所在乎的人揮舞過。
那個時候,看到那個人為了保護他們在黑暗中戰斗而自己卻無能為力時,他第一次地明白了這一點。
松陽感受到了他話語中的決心,心中略感慰藉。
這個孩子終于開始成長了起來,而松陽從不懷疑,他終將會成為一個內心強大之人。
銀時的話音剛落不久,桂的聲音也堅定地響起,仿佛記著表決心一般,「我也會努力的,老師!」
我會努力變得強大。
如果這世界即將被黑夜籠罩,而劍光成了世上僅余的光亮,那他將毫不猶豫地舉起他的劍,不求能斬斷黑暗,願為人指引方向。
松陽微微一笑,正準備說些什麼,然後感覺手中的小手微微緊了緊。
他低頭看去,發現高杉目光決絕,卻一言不發。
松陽知道,他定是在心中也下了某個決定,只是不肯說出來,顯得更為敏感和矜持。
松陽心中略感憂慮,面上卻不顯分毫。這孩子看似要強,其實卻是內心最為迷茫的一個,且遇事偏激,容易走上極端。松陽只盼自己能守護到他真正成長起來的那一天。
一直到將銀時等三個孩子安排睡下,松陽才領著一路沉默的七海往回走。
對于七海,松陽一直不知道該怎麼跟她交流。看上去很小,卻仿佛能跟自己平等對話。松陽知道她心中已有自己的「道」,不再需要旁人的指引。
于是他只好一言不發。
快要到達七海的住處的時候,七海突然開口道,「如果說歷史如同滾滾洪流,一粒石子根本無法改變河流的走向,那麼為什麼還有人明知不可為,卻奮不顧身地跳下去?」
松陽頓了頓,「大概因為河流的下游是他們的家鄉。」
七海沉默了一下,接著問道,「即使他們知道,洪水過後,會在廢墟上建立新的更為堅固的城市?」
松陽微微笑了一下,「你會這麼說,只是因為你的家不在這個地方。」
七海心中喟嘆一聲,知道自己已被他看穿。
「那你呢?你也會這麼做麼?」七海最後不死心地問了一句。
「我只是一個平凡的教書先生。」松陽平靜地說著,「但如果有需要。」
七海不再說話。既然她自己本也是這樣的人,相勸便無意義。
*
那日過後,日子似乎並沒有多大變化,依然是上午文課,下午武課。
但變化總是于細微處發生,如同孩子長高的身高一般,日日看並不覺得,只在某天偶然看到廊柱上的刻痕,才驚覺時間已經過去這麼久了。
攘夷戰爭依然在如火如荼地進行著,但形勢越來越不客觀。武器的劣勢,組織的松散,都早已為這場戰爭的失敗埋下了伏筆。
如同為這場戰爭畫上一個血腥的句點,幕府終于發動了寬正大獄。
無數的有志之士被捕,然後被毫不講理地殘忍殺害。
連這偏遠的村莊亦能感受到空氣的緊張。
七海幾次溜到鎮上圍觀過幕府的行刑後,終于決定跟松陽再談一次。
在這天夜里,七海敲響了松陽房間的門。
松陽還沒有睡,一盞孤燈下,他正在批改當天交上來的作業,听到敲門聲,似也不甚意外,打開了房間的門。
七海走進來,跪坐在了書案前,「看來你早知道我要來。」
松陽將門拉上,坐到了她的對面,「大概猜到了。」
「寬正大獄的事想來你也听說了,有什麼打算?」七海也不廢話,直接開門見山。
「我說過,我只是一個普通的教書先生,教幾個孩子讀書罷了。」松陽語氣平淡,似並不在意。
七海皺了皺眉頭,「幕府對于新學甚為敏感,你公開教學已然有所不妥,何況那天我們遇到的人……」
松陽打斷了她的話,「不管發生什麼事,都是因為我自己,與那天的事沒有任何關系。」
七海無奈地苦笑了一下。
她後來有悄悄回去查探,從種種跡象都表明,那飛船上的天人,與幕府關系頗深,甚至有可能是實權人物。如果他要記恨報復,如今恐怕是最好的時機。
哪里想到事情會如此地陰差陽錯。七海心中暗恨,早知當日即使追殺十里,也必要將那人滅口。
想了想,七海還是不死心地問,「不能出去躲躲避個風頭?」
松陽苦笑了一下,「能躲到哪里去?現在各地對外來人士的戶籍查得這麼嚴。再說我躲了,這些孩子們又怎麼辦?有的孩子本來就沒有家人,即使有家人的,又難保不會受此事牽連。」
七海苦悶地皺起了眉頭。
松陽看她半天沒說話,朝她露出一個安撫的微笑,「別太擔心了。事情也許並不會到那一步。即使有個萬一,我也會努力尋求轉機的。」
七海抬眼看向他,燈火下男子的面容安定而淡然,仿佛已經看到了未來道路,且無所畏懼。
她只能無奈地嘆了一口氣,伸出了小指,「那麼,來做個約定吧。」
松陽笑看了她一眼,也伸出了小指。
兩根小指在搖曳的燭火中勾了一起。
「答應我,今後無論遇到什麼事情,都要盡最大可能讓自己活下去。」七海直直地看著他的眼楮,不容拒絕地說著。
「好。」松陽嘴角含笑地答應了她。
「如果你覺得自己一個人做不到的時候,要記得求救,我一定會趕來救你的。」七海想了想,補充道。
松陽無奈地看了她一眼,「哪有老師向學生求救的。你可真會說大話呢,不需要來救我,保護好大家就可以了。」
七海剛想反駁,松陽突然加重了語氣,「答應我。」
七海還想說些什麼,但看著他堅定的眼神,半晌有些泄氣般嘁了一聲,「怕了你了。好吧,會保護好你的寶貝學生們的,你可真看得起我。」
听到了七海的保證,松陽神色一松,然後收回了做約定的小指,又伸手模模她的頭,語氣中含著歉意,「抱歉呢,明明你也不大,卻讓你背負這樣的事情,小七總是這樣可靠,所以只能托付給你了。」
七海不滿地撇了撇嘴,「都說了我們星球的人發育給你們地球人不一樣,我已經是個成年人了。成年人承擔起保護小孩的責任不是應該的麼,所以不要露出這樣的表情啦。」
松陽笑了笑,明顯不信,但也沒有跟她辯駁,只嘆了一句,「說不定只是我們杞人憂天。雖然是亂世,卻總是希望著苟安,我這樣的人,又怎能稱得上志士。」
這樣自嘲的話不太像是松陽能夠說出來的,也許是最近動蕩的局勢讓他也有些心境不穩,七海不著痕跡地觀察了一下他的神色,發現並非是抱負難展的郁郁不得志,故而也不多加勸慰,只說了一句,「報國有道,或著眼當下,或著眼未來,不分貴賤。」
松陽語氣輕松地回道,「我知道呢,所以才早就做出了選擇不是麼?不必擔心,我並非覺得苟安不好。相反,如果能平凡地活著,誰願意壯烈地死去,只是亂世從來不由人罷了。我們總需要做出必要的選擇。」
七海點了點頭,還是比較認同他的說法的。很多時候,人在面臨抉擇,並非想要,而是必須要。所以逞英雄雖並不可取,但在需要你站出來的時候,並不能怯懦,只因為你有這個能力,只因為退後一步,你就無法再保護自己在乎的人。
一切都只是時勢造就。
他們都是這般走過來的,並將繼續這麼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