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晉眉心微微一動,看向四阿哥,四阿哥面上看不出喜怒哀樂,只是放下手中的茶盞,口里淡淡道︰「讓她進來。」
一旁太監打起簾子,李格格帶著錦畫走了進來,卻一改往日的鮮艷服色,穿了件石青色織錦緞旗裝,袖口和領口瓖的都是暗灰色邊,旗裝泛著舊,妝容也比平素淡了許多,發上沒有任何裝飾,只有一根小小的綠檀簪子。
她規規矩矩站直了身子,蹲下去給四阿哥請安,又轉過身給福晉請安,兩人都見了她旗裝的右邊肩膀上撕了寸許來長的一道口子,露出里面墨綠色的底襯來。
四阿哥皺眉指著道︰「怎麼回事?」
李格格瞄了一眼床上的宋格格,從背後拿出一捧桂花來,又自說自話地在房里找到一只釉上彩山水麻姑拜壽花瓶,將那捧桂花插了進去。
桂花是金燦燦的顏色,花瓶也是五色紛呈,擺在一起,只覺雜亂刺目,毫無美感。
李格格唇邊掛著一抹歉疚的笑意,小心翼翼探頭望了望床上的宋格格,宋格格對著她勉強含笑點頭,李格格縮回了脖子,試探性地又看了四阿哥一眼,訕訕地道︰「宋姐姐身子好些了麼?」
她這話問的是宋格格,眼楮看著的卻是四阿哥。
四阿哥淡淡道︰「太醫看過了,開了藥,也服下去了,並無大礙。」
李格格頭見他神色冷淡,低聲絞著自己的手指,半晌道︰「那就好。」,說話間只覺得喉頭干澀,聲音枯竭。
福晉冷眼旁觀,見四阿哥默然不語,竟並沒有挑起話頭的意思,到底按捺不住,站起身慢慢踱步到那花瓶前,手指輕撫著桂花花枝,桂花花瓣極為柔女敕,被她一觸踫,頓時落了幾瓣下來。
福晉將那花瓣攥在手心里,用指甲尖狠狠掐了掐,在護甲上留下一道淡黃色的汁水來,轉頭笑道︰「這花兒真香,難怪李格格為了折花,寧可撕壞了衣裳。」
四阿哥聲音柔和了幾分道︰「她年紀輕,到底還是小孩兒心性。」。
福晉巧笑嫣然,道︰「可不是!爺說得對,宋妹妹是小孩兒心性,難怪偏愛養些貓兒狗兒的。」。
四阿哥听她兜兜轉轉,將話頭折轉到這事情上來,心里不悅,礙著床上的宋格格,只是沉默不語。
李格格听了這話,卻猛地漲紅了臉,她氣呼呼地看向福晉,便在這當兒,無巧不巧地,蘇培盛挑起簾子,臉上神色尷尬至極,他先是小心翼翼地看了眼福晉,方才道︰「四爺,這……武格格也來了……」
四阿哥一抬頭,眼里閃過一絲驚詫之色,道︰「讓她進來!」。心里詫異︰今日這是怎麼了?全趕在一塊湊熱鬧了?
蘇培盛答應了一聲,就手將簾子高高挑起,武寧走了進來,她向前邁了兩三步,便站住腳步,一咬牙,忽然跪了下去,將頭抵在地毯上道︰「妾身罪該萬死,請四爺責罰!」
這一下子舉動來得突然,一屋子人都愣住了,四阿哥卻最先意識到了什麼,沉聲道︰「起來說話。」,又轉頭喊道︰「蘇培盛!」。
蘇培盛會意,連忙上前要扶起武寧,武寧輕輕避開蘇培盛,又將頭低下去,這次聲音里已經帶了哭音︰「武寧惹下如此大禍,幸好宋格格平安無事,否則武寧……武寧真是……」。
她話未說完,一雙黑底描金雲紋靴子映入眼簾,武寧微微抬了抬頭,正是四阿哥起身走到了她面前。
四阿哥伸手在她臂肘下用力一托,淡淡道︰「有什麼事起來說,我的府里,見不得這哭哭啼啼的樣子。」。
他背對福晉和宋格格,武寧抬頭時,見他話語雖刻薄,眼里望著自己的神色卻極溫和。
武寧定了定神,將早已準備好的那套說辭又在肚子里過了一遍,張口清清楚楚道︰「這事是武寧的不是!前一陣子,妾身在別居養病,因著病中寂寞,便養了一只‘烏雲蓋雪’,以慰寂寥……」。
福晉冷冷打斷她道︰「甚麼烏雲蓋雪?」
武寧低了頭,四阿哥只見她耳垂下兩片玉蘭葉鏤空金片耳鏈子不住顫動,顯然慌亂萬分,她微微轉了身子,對著福晉的方向恭恭敬敬道︰「回福晉的話,‘烏雲蓋雪’是獅子貓的一個品種,這種貓兒背上是黑色,月復部毛色是白色,上黑下白,故此有個雅名叫做烏雲蓋雪。」。
李格格听到這里,已經隱隱猜到武寧的來意,她吃了一驚,望向武寧,錦畫亦是不解,一時屋中眾人眼光都落在武寧臉上。
武寧只當未見,口中悠悠道︰「是妾身的不是,將這只貓兒偷偷帶進了府里,也沒跟福晉稟報一聲。想那貓兒向來嬌氣,乍然換了新地方,發了脾氣到處亂跑,宋格格受驚的那一晚所見的貓兒便是妾身養的這只烏雲蓋雪。」。
她說到這兒,轉身指著院外道︰「罪魁禍首已經帶來了,任由爺和福晉處置。」
蘇培盛挑起簾子,眾人果然見珠棋和另一個小太監捧著個籃子正遠遠地站在院子里,因著怕驚了宋格格,並不進來。
那籃子上蓋了些草葉,草葉不住顫動,似乎下面有什麼活物在動。眼見著武寧示意,小太監便伸手掀去了草葉,露出一只毛茸茸的小黑貓來,貓兒脖子上又拴著一根紫色綢帶,綢帶的一頭被珠棋緊緊握在手中,那小太監又按住小黑貓脊背。
四阿哥走了出去,福晉連忙跟上,小太監見狀,便拎著那黑貓後脖頸毛皮將它從籃子里抱了出來,翻轉了身體,日光下果然見那黑貓月復部毛色一片雪白,正是一只如假包換的「烏雲蓋雪」。
四阿哥眼光一抬,正看見宋格格身邊的嬤嬤,他淡淡道︰「那日便是你,看見這只貓兒是不?」。
那嬤嬤見阿哥親自問自己話,慌得說話也結巴了,連忙上前跪下道︰「回四爺的話,是……是奴才看見……」,她見四阿哥與福晉面上都是波瀾不動,武寧淡然站在一邊,也是看不出心思的樣子,心里越發慌亂,終是心一橫,磕了個頭道︰「奴才年紀大了,老眼昏花,只看見那貓兒是上黑下白的毛色,想來那‘踏雪尋梅’和‘烏雲蓋雪’原本便是十分相近,奴才是看錯了也說不定。」。
她說到這里,一拍腦袋,指著錦畫手中那只烏雲蓋雪連聲道︰「是這只,奴才看見這神氣,這模樣便想起來了!是這只!絕不會錯!」。
武寧立時上前一步跪下道︰「妾身險些釀成大禍,請爺責罰!」。
一時院中靜寂無聲,四阿哥沉吟片刻,卻轉頭道︰「蘇培盛!」。
「奴才在!」。
「你將這兩只畜生都處理了。另外,傳我的話下去,就說宋格格生產之前,府里上下,誰都不許養這些貓兒狗兒的!」。
「是,四爺!」蘇培盛大聲道。
四阿哥走到武寧面前,腳步一頓,極快地道︰「你跟我來。」。
武寧並不抬頭,飛快地跟在四阿哥身後出了宋格格的居所。
天氣晴朗,湛藍的天空上沒有一絲雲彩,這是北地的秋天常見的好日子,四下寂靜無聲。
出乎武寧的意料,四阿哥沒有立即與她說什麼,倒是在這時候歇了午覺,于是整個阿哥府里也都靜謐下來,不當值的人自退回自己屋子里做事。
武寧坐在桌前。
蘇培盛是跟了四阿哥胤禛多年的人,極有眼色,早知道四爺嘴上說要賞的人,未必便真正得到賞,而嘴上說要罰的人,也未必真正得到罰。
眼瞅著今日這場戲,擺明了這位武主子是送了四爺老大一個台階,忙指使著手下的徒弟小慶子去送了一盅上好的香茶。
武寧自己斟了一小杯茶,眼楮望著床帳子,慢慢喝著,珠棋站在她身後,武寧回頭看了她一眼,見珠棋滿面擔憂,便對珠棋放出了個安慰的眼神。
窗外有風起,夾著花枝打在窗紗上,窗紗極薄,幾近透明,被風吹得向里面鼓了起來,像是個嬌蠻的姑娘發了脾氣,嘟起了嘴,日影漸漸移動,照在武寧半張臉上,珠棋見了,想走過去將那窗子放下來,被武寧制止了。
不知過了多久,便見那一片日光移到了床帳子上,帳子一陣扯動,卻是四阿哥睡醒了,他抬手撥開帳子,慢悠悠坐了起來。
武寧忙上前,按照庶福晉伺候阿哥的規矩,跪下替他穿了鞋子,卻忘了叫外面的太監們進來服侍,四阿哥也不點破,靜靜看著跪在腳下的武寧。
她的眉眼不如李格格可愛討喜、不如宋格格楚楚可憐,卻別有一種靜美,這樣專心做一件的事情的時候,眉目都像工筆畫一般,輕描淡寫,意蘊無窮,自有一股淡雅意味。
武寧察覺到四阿哥的眼光在自己臉上反復逡巡,她只做不知。伺候四阿哥穿好了鞋,四阿哥並不站起來,側坐在床沿上,扶著額頭懶懶道︰「有些渴。」,說話時果然嗓子喑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