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暖閣。
「朕看見太子,便想到仁孝皇後。太子眉眼最似……」,康熙把額頭抵在手掌里,看不見表情,說到最後一句,他驀地住了口。
梁九功將手里的剔過了的燈盞輕輕放在卷折邊,他知道康熙這話是自言自語,卻也不能不應聲。于是避開鋒芒,笑道︰「皇上,不如先用膳吧?折子這麼多,要全看完得兩三個時辰了。」
康熙的眼楮從滿案的奏折上移開來,掃了過來,陰沉沉的。
方才想到赫舍里氏,他的心底一痛。
他和赫舍里氏是少年夫妻,十二三歲便在了一起,雖然是雙方長輩包辦的婚姻,兩人在婚後卻是恩愛異常,赫舍里氏不禁貌美,更溫柔和善,待人仁厚,宮里上上下下,很得人心。
可惜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太子生日,就是赫舍里氏的死日。
皇太子被抱出來的時候,赫舍里氏還是好好的,誰知他轉頭讓人去給太皇太後、皇太後報喜,回來就是一片紛亂。
赫舍里氏產後大出血。
滿盆滿盆的血水捧出來,他再也忍耐不住,沖進了產房,推開屏風,抬腳踢開一群上前要阻止住他的嬤嬤宮女們。
太醫跪了一地。
赫舍里氏的嘴唇已經沒了血色,身下一陣一陣的熱流涌出,初時,她驚懼非常,此時卻鎮靜下來了。她的血幾乎已經流光,腦子卻一片清明。她看見他來,伸手緊緊攥住他的手,用她僅有的一點回光返照的力氣,帶著無限的留戀與乞求看著康熙,又看著自己的孩子。
她在求他。
她知道他懂。
十載夫妻,眼神交流處,心有靈犀。
「胤礽乃皇後所生,朕定煦嫗愛惜!」。康熙哽咽悲淒,難以續言。
康熙十三年五月初三申時,赫舍里氏皇後去世,終年二十二歲。
康熙帝悲痛萬分,輟朝五日,命諸王以下文武官員及公主、王妃以下,八旗二品命婦以上齊集舉哀,持服二十七日。
康熙十四年十二月十三日,于太和殿舉行冊典,授胤礽皇太子冊、寶,正位東宮,隔日頒詔天下。
同月,授胤礽外祖父噶布喇為一等公。
世襲罔替。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
亡妻音容笑貌忽上心頭,往事幕幕襲來,康熙鼻中泛起一陣酸楚,秋意漸濃,天黑得早,宮里上燈亦早。他起身踱至殿前,見一鉤冷月正蕭索,于是吩咐︰「跟朕出去散散。」
梁九功難得見皇帝有這樣興致,答應了一聲,轉頭抬手正要傳令預備侍候。康熙皺眉道︰「不用一幫子人跟著。」。
康熙一路出了內宮,竟是登上城樓。城樓上風大,雖是初秋,已有些蒼涼之意。康熙負手身後,舉目見紫禁城之外,萬家燈火,光暖人間。
他默然不言。
毓慶宮。
天已經黑透了。
蘭德跪在宮門外側角不起眼處,像根木頭樁子一般,一動也不敢動,深色的服色似乎和漆黑的夜融成了一體。他生得白皙俊秀卻不女氣,劍眉星目,睫毛濃密厚重,垂下眼的時候,往往在鼻梁兩邊,營造出兩片若有所思的陰影來,于是眼神就越發沉靜如海。
劉忠友斜眼看著蘭德,一個圓胖臉的小太監不識時務地跑到他前面來躬身哈腰地問︰「爺爺,一會兒太子爺若是問起……」。
輪到你管嗎?狗拿耗子!劉忠友斜眼瞪他,直把小太監瞪得低下頭才算完。抬頭看了看天色,估模著太子爺該來了,劉忠友涼涼地又掃了蘭德一眼,心里恨恨道︰「什麼玩意兒!只是命好罷了!太子爺好那一口,他又生了副俊俏皮囊,可再怎麼俊俏,也是個太監!還真想像女人一樣,飛上枝頭變鳳凰?做他大爺的夢去吧!」,他想到這小子來太子身邊沒幾年,已經快越到他劉忠友頭上,心里一口黑血幾乎要嘔了出來。
讓太子身邊第一紅人「蘭公公」跪在這里的是太子妃,他本不是多麼機靈的人,只是太子看重,整個毓慶宮的下人們上上下下捧著而已。太子妃若真心想尋由頭讓他吃吃苦,怎麼也能挑出刺來。
蘭德沒有理會這邊的動靜,只是安靜地垂著頭。
三年前,家中變故的他為了幼弟們的生計,在南長街會計司胡同的畢家受了那一刀。
死去活來之後,他幸運地入了宮,先去慎刑司住了幾天。
也就是在那里,他認了旗——戶口不在八旗統領下的備選太監都要認旗,說白了就是在八旗中挑選一個,加入旗籍,以防止這些太監將來萬一出了事情,也有個旗籍方便管理。
他穿著嶄新的布袍子、靴子、腰帶……,負責禮儀教授的太監一遍遍地給他們講著宮廷規矩,邊上一個小太監隨著話語不斷地給他們演習示範了一遍又一遍。
小太監在上面做,他們在下面跟著學。
「下跪的時候,先跪左腿,再跪右腿,雙腿都跪下後,還得注意身上穿的布袍子不能被腿給壓住!主子若是問話,你們不能抬頭,不許左盼右顧,聲音要響亮,口齒清楚,必須得讓主子听清楚,又不能嚇著主子……」,禮儀太監一路走過下面的人群,手中竹板悠了悠,啪地打在了蘭德身上。
「方才說了,身上穿的布袍子不能被腿給壓住!沒听清麼?」。
蘭德抬起頭,一張臉叫禮儀太監一愣,好一陣失神。
蘭德磕下頭去,緊張不已︰「奴才知錯。」。
「……」,禮儀太監腦子里倒是轉了轉,一個念頭一閃而過。
蘭德天生是個搓圓捏扁的柔弱性子,初入宮門,天色未明,他就要跟著其他新來的小太監們一起起床洗漱,然後給師傅準備好洗漱用具,到了時辰,要服侍師傅穿衣疊被。到了晚上,還得服侍師傅睡下,自己卻一夜不能睡踏實——師傅半夜會小解或喝水。
「別看是奴才,這奴才也能分出三六九等,往後的路,為了自己的前程,有什麼委屈只能壓在心底!說句不好听的話吧,就是別把你們自己當人看!」,師傅被小太監們伺候得舒服了,難得地掏心窩子說了句心里話。
被搓圓捏扁的日子過了足足兩年,他稀里糊涂地到了太子身邊。
「蘭公公好命!」,私下人都這麼說,說時帶著彼此心領意會的促狹又曖昧的笑容。
太子回來得遲,進了膳抬眼見服侍的不是蘭德,愣了愣,叫進了劉忠友,劉忠友磕頭砰砰直響,嘴里倒是言簡意賅地把蘭德得罪太子妃一事說了個清清楚楚。
「這會子還跪在外面呢!」——太子妃有令,不到天明不得起身。
他邊說,邊偷眼打量著太子爺的神情,果然太子爺的兩道濃眉驟然擰了起來,忽然嘩地站起身,將面前的飯菜猛地拂到了地上。
劉忠友立即跪倒在地,面上嚇得不輕,心里卻呵呵︰太子妃的火爆性子,那和吃軟不吃硬的太子爺撞上了,兩人絕對是「石碑上釘釘子」,硬踫硬!
太子一腳踹開一個不識相的擋了路的宮女,急步跨出殿門,轉頭望去,果然見夜風蕭瑟中,蘭德的身影跪在那里,背有些駝。
「起來!」,他親自大踏步地走過去。
蘭德不敢不听,又顧忌著太子妃的責罰,他是個實心眼的人,雖是見著劉忠友拼命朝著自己使眼色,仍是猶猶豫豫地起了一半身子。
太子見他瑟縮,胸中怒氣更盛,上前便是狠狠一腳踢上了蘭德的膝蓋︰「看清楚誰是你的主子!」。
蘭德跪了一天,膝蓋已經失去知覺,被太子一踢,身子一虛,竟是直直摔了下來,劉忠友趕緊使著眼色讓旁邊兩個小太監上前去扶蘭德。
太子那一腳剛出,心里就後悔了,只是面子上一時轉不過來,他轉頭而去。
劉忠友將太子臉上表情看得一清二楚,連忙上前親自扶起蘭德,心里忍不住想︰怎麼就偏偏不是個丫頭呢!
蘭德慢慢站了起來,先對劉忠友道︰「不敢勞駕爺爺。」,又對著那兩個小太監點了點頭,自己扶著殿門,慢慢挪了進去。
偏殿無人,太子平日坐在這里桌案閱書時,只許「蘭公公」伺候,旁人統統攆了出去。他坐在桌案前,見蘭德一瘸一拐地跟了進來,面色蒼白,心里知道剛才自己腳下沒數,失了輕重,更是後悔了。
「過來,給孤取水,試一試墨。」,新貢的墨,太子這里也得了份例,蘭德知道太子爺這是在變相地跟自己示軟了,趕緊答應著,蹣跚著腳步用銅匙量了水,施在硯台中,輕輕轉著墨錠,待浸泡稍軟後,才逐漸地加力。
新墨初啟,有膠有稜角,不可重磨,否則會傷了硯面。太子眼楮一眨也不眨地盯著蘭德清俊側臉,果然見他耳根漸漸紅了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注︰康熙十三年,康熙帝贈赫舍里氏「仁孝皇後」,至雍正元年,雍正帝為赫舍里氏改謚號為「孝誠仁皇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