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格格年紀太小,還未請封,又沒滿兩歲,福晉硬著頭皮給四阿哥報了家信。
康熙御駕親征,大軍備戰在前,一個小格格的夭折,實在算不了什麼,宮里那邊,福晉也硬著頭皮遞了牌子,準備親自見了德妃娘娘再說。
永和宮。
尚不知情的德妃娘娘坐在椅上,幾個細眉長眼的宮女捧著內務府新撥來的綢緞布樣給她挑選,
宮廷御用綢緞布匹都是江寧、蘇州、杭州三織造負責生產,因為絲織品生產與地域,水源有密切關系,所以三處織造雖然同樣地處江南,但是生產的絲織品也是各有專長,比如江寧織造就擅長彩織錦緞、蘇州則最擅長刺繡、紗、羅;杭州則是杭綢。
德妃娘娘最愛江寧織造。
她選定了幾種上品的閃金緞、補緞,一個宮女見她興致頗高,上前湊趣笑道︰「等到冬天的時候,這補緞配上烏拉貂皮,娘娘穿上一定漂亮得緊。」,德妃淡笑著搖搖頭道︰「人老珠黃,穿什麼也就那樣了。」,順手撿了桌案上碟子里的核桃仁和曬干棗,便听通報說四福晉來了。
德妃讓叫進,四福晉一進門,便給德妃請罪,又絮絮將事情說了一遍,德妃娘娘听了,沒見掉淚,用帕子印了眼角,讓福晉起了身,問道︰「是那宋氏生的麼?」。
福晉低了頭,道︰「正是,孩子的生母是宋格格。」,又跪下道︰「是兒臣沒有看護好大格格,請娘娘責罰兒臣罷!」。
德妃娘娘親手扶了她起來,嘆道︰「這次的小兒時疫,雖不如前幾年那場厲害,我在宮里也是听聞的。你盡心了,是這孩子沒有福氣,」,見福晉低著頭,滿面惶恐不安,心里卻對這個未曾謀面的宋氏有了幾分遷怒。
孩子體弱,難免和娘胎里不足有關系。又想到這個小孫女,從生下來到現在也沒給過賞,更沒想起來說是叫到宮里看看,一下子說沒便沒了,也不禁滿目黯然。
時間過得飛快,轉瞬間已是初雪時節。
領了膳的小丫頭打起了簾子,進來見宋格格呆呆坐在銅鏡前,不知在發什麼呆,便怯怯道︰「格格,飯菜拿回來了……」,宋格格回過神,應了聲。那小丫頭打開食盒,取了碟子拿在手中才發現飯菜都是冰冷的,她一皺眉,正待拿到外間熱一熱,宋格格已經從銅鏡面前起了身,走過來道︰「無妨。」,說著舉了筷子,慢慢吃起來。
小丫頭忍不住道︰「冷菜冷飯傷胃,格格……」,宋格格並未抬頭,冷冷道︰「出去。」。
那小丫頭不敢再說什麼,收拾了食盒連忙小步走了出去。宋格格停下了筷子——菜是冷的,飯卻是熱乎乎的,只是半生不熟,硬硬地哽在喉頭難以下咽。
她凝視著桌上的燈火。
好孩子,額娘實在沒有辦法。
漠北。
戰罷沙場月色寒。匣里金刀血未干。
昭莫多原是一片大樹林,翠屏無盡,曲折環繞。前面又是一片開闊地帶,易守難攻,地勢微妙,歷來是漠北的戰場。
康熙部署清軍在小山樹林茂密地方設下埋伏,先派先鋒四百人誘戰,邊戰邊退,又從山頂放箭發炮,居高臨下,佔據地利。
另有正紅旗大營、正藍旗大營分派人馬,襲擊葛爾丹輜重和大營。葛爾丹猝不及防、遂盡棄帳房、器械等逃去,極為狼狽,連帶在身邊的妻子亦被槍殺。
清軍趁勢掩殺。葛爾丹僅率數騎勉強逃月兌,退居阿擦阿穆塔台地方。彈盡糧絕,帶領身邊部眾捕獸為食,衣衫襤褸,窘迫至極。最終眾叛親離,死于康熙三十六年二月,服毒自盡,拒不投降。
京城。
蘭德眼觀鼻,鼻觀心,為太子換上一盞熱茶,便退在了太子身後。
太子面對眾大臣,拿出皇太子金寶。
金寶是平台,方四寸,厚一寸二分,蹲龍鈕,玉箸文。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金尊玉貴,堂堂無雙。
他對著大臣擬好的折子穩穩印了下去。
落紙,用力,起。
大柄若在手,清風滿天下。
太子有些恍惚。
議事完畢,大臣們三三兩兩地都散去了。太子也回到了毓慶宮,不過幾個月光景,他瘦削了不少,濃眉下眼眶愈加深邃,眼楮卻黑漆漆地亮,透著異常的振奮來。
蘭德伺候著太子用膳,他離得太子近了,放下一碗湯,正要轉身從旁邊托盤里那下一道菜,見太子緊緊盯著自己,臉上一紅,待要退後,太子卻微笑道︰「你餓不餓?這碗湯賞你了。」,說著,將那碗遞到蘭德面前。
蘭德不敢不接,跪下道︰「謝殿下。」又伸手去捧,太子只拿在手里,笑眯眯地看他,並不給他,一旁小太監俺們早識趣地下去了。太子忽然將湯碗隨手一放,俯過身去托住了蘭德的下巴。
蘭德腦子里轟的一聲,滿臉通紅,低聲道︰「奴才……奴才是奴才……」,話剛出口,便幾乎咬掉了自己的舌頭。
太子凝視著他,低聲溫柔道︰「孤知道啊。」
蘭德睜大了眼,呆怔怔地看著太子。
太子將他向身前拉了拉,聲音極低,曖昧地又道︰「我知道。」
蘭德木樁子一般站著,听太子不說「孤」,說「我」,心中更是翻天覆地,他向來不是口舌油滑之人,只是道︰「殿下……殿下……」,身子已經微微打顫。
太子見他害怕得緊,垂眼微微一笑,利落地松開了他。
三月初,大軍班師回朝。
太子迎出百里,康熙雖是滿面倦容,但仍掩不住興奮之態——葛爾丹之患,終于除去殆盡,漠北無憂。
太子驚訝地發現,也不過幾個月的時間,四阿哥和八阿哥都變了樣。
尤其是四阿哥。
如果說,原來的四阿哥是一把沒有開鋒的寶劍,那麼,這把寶劍已經漸漸有了逼人之勢。
盡管光華尚隱鞘中。
「老四啊,辛苦了。」,太子很親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轉向八阿哥︰「八弟看著瘦了不少。」。
八阿哥笑得溫文爾雅,讓人如浴春風︰「謝太子殿下關心。」。
太子見身邊全是皇上的人,一舉一動都落在他們眼中,微微皺了眉,又扯了些平常話語。四阿哥亦是一路陪著。
待得好不容易回了府,福晉早帶著幾位格格等候著迎接,見四阿哥回來,她反倒有些瑟縮,就著大格格的事情請了罪,四阿哥見宋氏面色蒼白,腳步虛浮,整個人都似蒼老了好幾歲,心中老大不忍,又找機會好言安慰了幾句。
回到書房,四阿哥叫了蘇培盛︰「大格格的事情,好好查查。」,蘇培盛彎下腰去,正待要去,四阿哥又添上一句︰「給二格格那里,再添人手。」,蘇培盛腳步微微一頓,立即應了。
大格格是足月生產,宋氏雖然身子瘦弱,可孕期里也是拼命給胎兒補的,四阿哥有好幾次都看見她撐得都快吐了,還是想按照膳單拼命多吃點。
大格格真的是先天不足,所以體質差,容易感染時疫?
四阿哥半信半疑。
從大格格的身上,他很自然地聯想到了二格格。別的阿哥府里的格格們生的子女,被交給福晉養的,不在少數。
李氏現在還是個庶福晉,以此身份,要護著孩子平安長大,不出一點差錯。確實是有些吃力了。
四阿哥決定為李氏請封側福晉。
交待完了一系列正事,四阿哥到了武寧院子里來,武寧讓膳房用陳粳米、老米、紅小豆、白面坐了豆沙餡餅,又上了抄手蝦、炒里脊、酥皮餑餑、甲魚肉片子湯,因想著四阿哥漠北征戰,肚子里一定沒什麼蔬菜,又特意讓膳房上了幾道綠色小炒,果然見四阿哥的筷子頻頻伸向那蔬菜。
因為大格格的事情,四阿哥這頓飯吃得悶不做聲,武寧見他心情不好,也不多說話,只是幫著盛湯遞碗,自己卻沒怎麼用。四阿哥見她不大動筷子,醒過神來倒是親手夾了不少菜給她。
用完了晚膳,四阿哥直喊累,珠棋早照著武寧的吩咐,準備好了沐浴的熱水,燻泡的藥材卻是一時沒有取到,武寧站在了門外,等清明急匆匆地拿回了藥材,武寧回了寢室,卻見四阿哥已經伏在榻上睡著了。
她伸手輕輕推了推四阿哥︰「爺?把衣服月兌了,到床上好好睡。」,四阿哥迷迷糊糊應了一聲,武寧無奈,只好吃力地幫著他月兌了靴子,伸手艱難地幫著他解衣。
四阿哥穿的是軍服,上衣下裳,棉布為里,綢為面,又有左右護甲、護腋、布滿了金帽釘,護肩接衣處瓖了青金石、綠松石,又有橫鍍金雲的「鐵葉」,武寧極費力地好不容易幫他月兌了下來,春寒料峭的時節,她卻累出了一身的汗,心道難怪四爺累,別說打仗了,就是這麼件軍服,穿著站上一天,也夠人受得了!想著,不由得搖頭抱起那堆軍服,正要往外走,卻從胸口里袋掉出了樣小小東西。
作者有話要說︰注︰康熙三十五年的昭莫多之戰後,葛爾丹大勢已去,康熙三十六年二月,服毒自盡。本文合並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