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小姐?到醫院啦!」
出租車司機的嗓門頗大,喬茵從睡夢中驚醒,愣了一會兒才發現出租車已經停在了醫院門口。
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她稍微有點兒不好意思,把錢付給了司機師傅,又道了謝便下車。她做好午餐之後接到了肖正的電話,知道肖楊已經醒來,就把自己那份飯裝進飯盒給肖楊,總共帶了三份午飯過來,自己則在路邊買了個面包填肚子。
小陳畢竟還是要回局里工作,因此她這幾天幾乎都是待在醫院的,只有中午和晚上回家做飯帶過來,偶爾忙里偷閑回顧一下那場延期開庭的官司,避免到時出什麼差錯。自從那天出現了短暫性失明的情況,喬茵的身體狀態就明顯不大好,加上這些天沒怎麼休息,更是有些頭暈腦脹。所以安全起見,她沒開車,通常都是打車或者擠公交。
走到住院部電梯間的時候,喬茵決定待會兒還是先去張春梅的病房。不是不想盡快見到肖楊,只不過要對老人表示尊重,就得多注意這些細節。肖楊在十二月初就告訴了父母他們倆的事,原本跟喬茵商量的是除夕帶她回家見見老夫妻倆,結果出了這次的意外,她跟這未來公婆也就提前見面了。
不過丑媳婦早晚要見公婆,她並不是特別緊張。這些天跟肖正、張春梅夫妻倆相處下來,喬茵也算是看出了點道道。張春梅顯然不太喜歡她,雖然沒明確表示,但從她冷淡的態度和挑三揀四的舉動中也看得出來。而肖正呢,則是處處都在留心「考察」,目前為止對喬茵似乎還是挺滿意的。
有時張春梅在小問題上刁難喬茵,肖正也會開口幫喬茵解難。這麼幾回下來,喬茵也就看出來肖正比較讓著張春梅,可要是較起真來,他發話,張春梅還是順從的。也就是說,這家里最有說話權的,說到底還是肖正。
搞清楚了這一點,喬茵說話辦事就更拿得準分寸,不至于在未來公婆面前討了嫌。
張春梅的病床空著,多半是知道兒子醒了,就迫不及待地過去陪著。喬茵笑著搖搖頭,做母親的到底是疼孩子。她于是拎了飯走到隔壁病房,敲敲門稍稍探了腦袋進去,果真見張春梅坐在病床邊,正拉著肖楊念叨著什麼,而肖正還是坐在椅子上,抱著胳膊沒出聲。
听到敲門聲,病房里三個人都轉過頭朝喬茵看了過來。
「伯父,伯母。」她這才笑著走進去,來到病床邊,把手里的保溫盒一一擱在床頭櫃上,「我看你們不在隔壁,估計你們是過來了。」而後她又轉頭看看肖楊,「好點了嗎?叫醫生看過了吧?」
肖楊把病床床頭搖高了一些,倚著枕頭坐著,臉上百年如一日的沒多少表情。才剛做完手術四天,他臉色說不上好看,但醒來後洗漱完便恢復了精神,四天沒刮的胡渣也給刮干淨了,氣色看上去比她今早見到的要好得多。
「嗯。」他略一點頭,一雙眼角上挑的鳳眼里映出她的笑臉,倒是從她進來開始就沒有挪開過視線,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喬茵其實還有很多話想跟他說,可是長輩在場,還是得暫時忍著。因此她笑笑,「那先吃飯吧。」接著就挪好病床餐桌,先把兩位老人家的保溫盒一層一層打開,給了他們筷子和勺子,然後才去搗鼓肖楊的那份飯。
「誒,小喬你自己吃過了嗎?」肖正接了筷子,正準備開動,又想起要問這麼一句。
喬茵回頭笑吟吟地點頭,「來之前吃過了。」
卻剛好沒注意到肖楊微微皺了眉。
等她把他那份飯盒端上餐桌,他便淡淡出了聲︰「我還沒什麼胃口。」
稍稍一愣,喬茵轉而又笑了,把保溫盒重新蓋好︰「行,那等有胃口再吃,剛好這保溫盒的保溫效果不錯。我去洗隻果,吃點水果可以開胃。」再看向肖正和張春梅,「伯父伯母你們想吃什麼水果?」
張春梅低頭吃著飯沒搭理她,只有肖正抬了頭,也回她一個笑容,「我們不用,你去吧。」
沒跟老人家計較,喬茵笑眯眯地應了︰「好,那我多洗兩個隻果,待會兒你們想吃我再削。」
直到她走去洗手間洗隻果,沉默已久的張春梅才略顯不滿地夾起了碗里的紫蘇炒蝦仁,「還是這麼淡,沒味道。」
碗里的菜有清蒸鱸魚、紫蘇炒蝦仁和絲瓜湯,都是些油少鹽少的清淡菜色,而張春梅口味又重,自然是吃不慣。這些天她已經跟肖正抱怨過好幾次,今天當著兒子的面,還是忍不住要埋怨。
「您高血壓本來就該吃淡的。」誰知道肖楊還是跟平時一樣不給面子,表情平淡地瞥她一眼,就這麼把她的埋怨給打了回去,「她平時吃的不算淡,是看您高血壓才特意少放了鹽。」
張春梅心里頭就不高興,但也知道是自己理虧,于是只哼哼了兩聲,接著吃她的飯。一旁的肖正瞪她一眼,搖搖腦袋,真覺得她是太無理取鬧了。
他們上午已經給張春梅辦了出院手續,吃了午飯就收拾東西準備出院回家了,也沒提前跟喬茵說,讓她吃驚不小。喬茵沒開車來,要送他們回去,兩個老人家又不肯,只客氣地麻煩她好好照顧肖楊。于是喬茵最後只把他們送上出租車,叮囑了他們要注意安全好好休息,再先給了司機錢,麻煩他一定要把兩個老人家送到樓下,末了還不忘交代︰「老人有點暈車,還得麻煩師傅你別開暖氣,打開一點車窗。」
最終出租車駛出醫院,司機都忍不住笑著夸獎這閨女細心。
肖正陪著張春梅坐在後座,也忍俊不禁︰「不是閨女,是兒媳婦。」
張春梅听了便拍他的胳膊,還要使勁瞪他,「阿楊都還沒管人家叫老婆,你就先叫上兒媳婦了?」
「你就不要再陰陽怪氣的了,人家師傅都看得出來小喬是個好姑娘。」肖正翻個白眼,也不把她的話當回事。
「那是,她家里人做生意的做生意,當官的當官,這點人情還不會做?」這態度真叫張春梅心里發酸,剛才在病房里听兒子維護喬茵時她就夠不高興了,只是當著兒子的面不好發作,這會兒委屈一齊爆發,講話也開始陰陽怪氣,「知道要先過你這關,她這就是心眼多。不僅心眼多,賺的錢還多。到時候仗著她家世好工資高,指不定趾高氣昂的,把咱們家搞得烏煙瘴氣。」
唉,女人啊。肖正搖搖頭,好笑地看著她︰「呵,賺錢多還成罪過了。」他心里已經跟明鏡似的,「小姑娘心眼確實多,但是人不壞,而且兒子拿得住,你擔心個什麼勁?是兒子結婚,又不是你結婚。再說阿楊那脾氣你還不清楚?他這很明顯是要定小喬了,當著你的面也不怕護著她。你以為這情況,你還有說話的余地?不要自討沒趣。」
說得再怎麼在理,也消不了張春梅心里頭的委屈。她賭氣似的扭頭去看窗外,眼眶便有些紅了,很是窩火︰「當年報學校不听咱們的,後來選工作不听咱們的,現在找媳婦也不听咱們的。感情這幾十年都是白養了。」
「哎哎哎,先說好,阿楊要讓小喬做咱們兒媳婦,我是沒意見的。」肖正听了趕緊撇清自己的關系,又拿食指輕戳她的腦門,「你啊,也不想想,當初你嫁給我,還不是頂著家里人的反對?阿楊這工作,能討到媳婦就不錯了。小喬懂事,又會照顧人,除了工作忙點,實在沒什麼好挑剔的。」他說完就抓住張春梅擱在膝上的手,放到自己腿上,握著慢慢搓熱,揭了最後的底牌,「就是今後啊,等他倆有了孩子,咱們估計還得操幾年心。」
張春梅心里雖然有氣,但也不是個不明事理的。她 是 ,可也沒忘了這些天喬茵忙上忙下操勞的模樣。之前听說喬家的背景,張春梅最擔心的就是喬茵嬌生慣養,或者脾氣不好。不過這幾天觀察下來,她意外地挺會照顧人,禮貌又愛笑,嘴還甜,能挑剔的地方確實少。
剔去那些復雜的背景和成長環境,也真算得上是個好姑娘了。
再想想自家兒子的工作,張春梅想到自己每天都嘆息著不知道肖楊何時才能成家,又想到未來可能抱上的孫子,一顆發酸的心到底是軟了。她心思于是就跳到了更遠的地方去,轉過身來拉了拉老伴的胳膊︰「誒,你說阿楊跟那小喬……有沒有那啥呀?」
實在沒料到她會突然問這個,肖正一噎,險些被口水嗆到。還是坐在駕駛座上的司機師傅率先反應過來,哈哈大笑︰「老太太您還真含蓄!」他忍了這麼久,總算找到了講話的機會,「現在年輕人談個戀愛,就是大學生都敢上/床呢。」
張春梅古怪地挑了眉,將信將疑地看向肖正。他清了清嗓子,假咳一聲︰「有道理。」
得到兩個男人的回答,張春梅腦海里便浮現出喬茵那姣好的身材。「那回頭得給咱們兒子煲點補湯。」她擰著眉頭咕噥,「早點要孩子也好,不然下回再出個什麼意外,就要把小喬嚇跑了。沒了這個,都不知道何年馬月才能抱上孫子。」
「咳咳咳咳……」肖正這回是真給口水嗆著了。
他們這頭意見好不容易統一了,喬茵那頭就接到了沈燕芳的電話。剛送走肖正和張春梅,喬茵正回身往住院部走,掏出手機見是沈燕芳打來的,便索性站在樓底下一處安靜的角落接了。
「喂?媽?」
「你在醫院是吧?」哪想到沈燕芳頭一句話就拋來了一個重磅炸彈,「出了這麼大的事兒,怎麼都不跟我說?」
喬茵稍微有些吃驚,知道不可能再瞞了,便笑著答得輕描淡寫︰「我怕您擔心嘛。而且他已經轉進普通病房了,沒什麼大礙,我就覺得沒什麼說的必要。」
電話那頭的沈燕芳也不拆穿她,只問了問肖楊的情況,又告訴她要做些什麼菜吃有利于傷口愈合。喬茵一一應下,最後又听得沈燕芳問︰「他父母也來了?」
「嗯。」她點點頭。
沈燕芳的語氣平靜得反常,「他們對你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啊,兒子受了重傷病房里躺著呢,又不是我受了傷。」喬茵笑起來。
「喬茵。」沈燕芳卻突然叫她,「你自己一定要考慮清楚,知道嗎?」
握著手機的手指收攏了一些,喬茵張張嘴,「媽……」
「你長大了,有權利也有能力選擇自己的生活。媽不可能陪你一輩子,媽知道。」緩緩打斷她,沈燕芳一字一頓,好像每一個音節都帶著嘆息,「但是你也要知道,不管你長到多大,在媽眼里,你都是孩子。媽希望將來媽不在了,能有個人替媽疼你、照顧你,讓你有一個完整的家。」她頓了頓,終是有一聲嘆息從喉嚨眼里溢出來了,「媽這輩子最對不住你的兩件事,一是在你面前自殺,二是沒給你一個完整的家。所以媽真的希望,你能找一個可以陪你安安穩穩走過下半輩子的伴。」
喬茵垂下眼瞼,一時沉默下來。冷風從眼角滑進她的眼眶,刺得眼球發酸,視線被氤氳模糊。沈燕芳當年得抑郁癥的事,她們母女都很少提起。喬茵是怕沈燕芳自責,沈燕芳則是擔心踫觸到喬茵心里頭的傷疤。那段日子,對一個十歲出頭的孩子來說,真的太難捱了。
「閨女啊,他再好,也是個刑警。」沈燕芳的聲音終于有些哽咽,「媽當年腦袋不清楚,想就這麼丟下你,一個人走。最後還是听見你拼命哭,我才沒從那上邊跳下去。」她說,「當年媽是有選擇的余地的。可是肖楊不會有。他沒法選,你知道嗎?」
眼淚在眼眶里打轉,終是沒落下來的。
「我知道。」喬茵開口,嗓音沙啞,「我知道,媽。」
她怎麼會不知道呢。那種恐懼和絕望,喬茵一輩子都記得。但是喬茵不忍心告訴沈燕芳,她當年是真的做足了沈燕芳會跳下去的心理準備的。明知道自己沒有能力挽回,那時的喬茵也還是跑上了陽台。她不是不怕親眼看到沈燕芳跳下樓,只是更怕錯過了那一秒,她就再也沒有機會看到她、叫她一聲「媽媽」。
而喬茵對肖楊,也跟那時的她對沈燕芳一樣。
電話那頭傳來沈燕芳低低的抽泣聲,喬茵站在一月中旬的寒風里,沉默地將手攏進衣兜,等著眼淚被風干。
喬茵不知道,從肖楊這間病房的窗口,正好可以看到她的背影。肖楊一直在看著她。她今天穿了一條厚牛仔褲,搭著灰色的高領毛衣和藍色長羽絨,長直發服服帖帖地披下來,是長輩會喜歡的打扮。其實她這幾天瘦了一圈,恐怕她自己都沒有察覺。
肖楊卻一眼就看得出來。
他面上沒有表情,心里說不出是什麼情緒。就是忽然想起林姝英,繼而又想起她殺死林登輝的原因。一開始肖楊也只是猜測,當找到林登輝生前的女友,他才確定林姝英是愛著林登輝的。
不是兄妹之間的愛,而是女人對男人的愛。
因此林登輝跟另一個女人交往,對林姝英來說無疑是一種背叛。就像林飛背叛羅芸,李寧背叛江寒,趙康德背叛胡珊。林姝英一怒之下失手殺了林登輝,卻又無法接受失去摯愛的事實,在巨大創痛的挫傷下分裂出了另一個人格︰林登輝。
從此哪怕林登輝已經死亡,也能用另一種方式陪在她的身邊。
她算是永遠擁有了林登輝。只不過方式比較特別。
這種愛當然瘋狂又可怕。很難想象像林姝英這種冷漠而理智的人心中,也會滋生這樣的欲/望。但這種即使是傷害也要得到的感覺,肖楊多少有所體會。
他已經決定待會兒喬茵回來,不要去提知道他險些丟了命的時候,她是什麼反應。
按照喬茵的性子,就算她當時嚇出了心髒病,也不會告訴他。肖楊覺得這樣也好。她不說,他也不提。憋得窩火也沒關系,至少不需要因為听她說難過而自責,也不需要擔心她會因為承受不住而提出要分開。
真有夠自私自利。肖楊平靜地評價自己這種可笑的心態。
不過如果這種自私自利能讓他們兩人的關系穩定,他倒是不介意。
說到底,他跟林姝英也只是殊途同歸。
作者有話要說︰老肖其實也很累,因為很多事即使別人不說,他也看得出來,心里有數。
所以說人傻一點有福氣,老肖屬于那種注定要操太多心的沒福氣的人。
偶爾也就裝裝傻了。即使心里不痛快。
做父母的也都不容易。唉。
這些天小天使們都不來了,很沮喪,不過還是會繼續努力寫下去噠!
謝謝一直還在留言的小天使們╭(╯3╰)╮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