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博容沒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做出來的東西,全便宜了別人,特別是劉湛,居然吃了兩個,他本就偏愛甜食,在場的人又屬他地位最高,沒人和他搶,他竟是就這般心安理得地吃了……
「七郎怎會在此?」出于禮貌,沈七郎又叫她一聲表妹,寧博容問一聲也是應該的。
沈七黯然道︰「我祖父病重,怕是要不行了,卻有一些東西原是叔公之物,祖父命我送來給寧山長。」
「叔公?」
劉湛輕輕道︰「大儒柳平,乃是寧山長之師,他雖是柳家人,卻早早離了本家,住在這翠華山下。」
「不錯,叔公原與本家人並不往來,但我祖父與叔公幼時就認識,在他離開本家之前,有些東西便寄放在我祖父處,只是後來他去世,我祖父借著這些東西睹物思人,又留了這麼些年,」沈七平靜道,「既他的東西後都給了寧山長,我祖父認為,這些東西也當給寧山長才是。」
寧博容心中一動,「是那時送到我阿兄府上的那些——」
「是,皆是叔公留下的,我祖父原想著那時便給你寧家,可是寧表兄怎麼都不肯收。」
寧博容蹙起了眉,讓她她也不敢收,那些古籍字帖都是萬金之物,哪里是隨隨便便可以收下的,即便沈七說是柳平的東西,卻誰也不知道真假啊。
這時劉湛忽然笑道,「阿洵你既與我說到話了,不是要去找寧山長嗎?現在就去吧。」
沈七有禮告退,最後看寧博容的那一眼卻讓寧博容心里有點發毛。
「……他這是,純粹送東西來嗎?」寧博容總覺得有點不大對勁。
劉湛笑得意味深長,「顯然不是。」
寧博容︰「……」
她真心不想問現在一臉「來問我啊快問我啊」這種臉的劉湛。
左重卻看了看她,忽然問︰「剛剛那個點心還有嗎?」
寧博容︰「……」
劉湛失笑,「罷了罷了,告訴你也無妨,那沈七,想聘你為妻。」
「什麼?!」驚訝的不僅僅是寧博容,左重也忍不住瞪大了眼楮。
寧博容驚訝道︰「我才八歲,他……」搞什麼啊!
「定親而已,確實不用著急,而且沈七大抵是想考取進士科之後,再成親的。」劉湛淡淡道,「雲州與潞洲的世家結成了一張錯綜復雜的網,其中藏污納垢,想必你也听說了,羅家已然倒了,那堤壩之事平平淡淡就過去了,不僅僅是理化縣,這南方如此長的一條堤壩,都是十數年未修,理化縣地勢平緩還好,若是在湍急處決了堤,將會造成多麼可怕的後果!而他們拋出一個羅家,就洗得干干淨淨。」
寧博容默然,想起上一次在刺史府的春日宴上,那個身姿窈窕的羅家少女,她或許有些心機,會在那時因同樣愛慕沈七而刺秦笙一下,卻到底只是個少女罷了。
而羅家一倒,堤壩之事直接牽涉到她的祖父,她作為長子之女,怕是已經被充入教坊,想想她就有點兒心悶。
「沈家早就不想與這些腐朽的世家們一道了,不得不說,沈頤是個很厲害的人物,」劉湛笑了起來,「秦家與沈家上兩代都有聯姻,秦家大娘與沈七一般年紀,也是郎才女貌,雖年紀還小,沈家蒸蒸日上,秦家卻日漸沒落,是以秦家已經透出了要結親的意向,且十分著急。畢竟沈七乃是這一代中最優秀的孩子,他雖有六個堂兄,但他的父親是長子,他便是長子嫡孫,將來要繼承家業的,沈頤可不想再與秦家攪到一起去。」
寧博容搖搖頭,「即便如此,京城里也多得是人選吧,沈家不是好幾個人都在京城做官。」
「話是這般說沒錯,」劉湛看向她,「你知道我為何要遠避雲州?」
寧博容放在琴上的手一頓。
劉湛輕輕一笑,知道她已經想到了,「因為這幾年,京中局面之亂,即便是我也不能自保。」
寧博容︰「……」和她說這種真的沒問題嗎?
「京中那個錯綜復雜的環境,沈頤絕不會去冒險,可他同秦家家主秦育生乃是摯友,你覺得呢?」
寧博容︰「……」
好吧,不是她自戀,要在雲州、潞洲兩地找,真沒有比她更適合的了,非世家之女,身份上絕對說得過去,父親好歹是清流大儒,母親也是世家之女,教養上不必擔心,重要的是有個刺史哥哥還有個公主嫂嫂。
我去!
「不過,我了解阿洵,」劉湛認真道︰「他應當是很有幾分喜歡你的。」
寧博容呵呵笑了一下,喜歡?她不過是個八歲的小丫頭,能有幾分喜歡,她與沈七,加加也不過才見了幾面,共吃了兩頓飯而已。
本質上,寧博容是個不大相信一見鐘情的。
知道面前的劉湛有些喜歡自己的時候,她也從未自戀到認為八歲的自己有什麼令人一見鐘情的能力,即便是她救過他,背過他下山,也不足以讓她相信這麼點兒事會讓他真心喜歡上自己。
直到猜測他重生前就喜歡自己,才讓寧博容恍然。
寧博容知道那個自己應當也是自己,因為寧博容很清楚自己並非魂穿,而是真正由崔氏生下來的,所以,劉湛喜歡的那個未來的自己,就是她沒錯。
正因為這樣想,寧博容才能接受這種想法,也不介意露餡兒,反正劉湛知道未來的自己的話,再藏拙,估計也沒多大用處,寧博容自己都不信自己能裝溫良賢淑裝一輩子,她原就不是這樣的人。
而現在劉湛告訴她說,沈七也喜歡自己……寧博容自認八歲的自己還沒這麼大的魅力。
「左師,今日的琴課既有九郎在,我便先回去了。」
「好。」左重痛快地批準了她的請假。
見她的身影漸漸沒入竹林深處,左重看向劉湛,「四郎這幾刀戳得挺狠。」
劉湛悠然喝了一口茶,「不過實話罷了。」
「沈頤應是當真有這種想法,沈七卻不是,他當是真心想娶容小娘子的。」
劉湛點點頭,「我知道,所以我同她說了,沈七是喜歡她的。」
只是她不信罷了。
左重撇撇嘴,「陰險……」
「這叫陽謀。」劉湛微笑道︰「她既知道我喜歡她,那麼,也會知道我是故意和她說這些,但是,顯然她並不在意。」這話里帶著淡淡的喜悅,若是寧博容是那等什麼事都要糾結計較一下的女子,他自不會感到這樣愉快。
左重卻一驚,嘀咕道︰「……一個個的,怎麼心思就拐來拐去的拐這麼多彎兒,這才幾歲……」
劉湛輕輕笑,「原因很簡單,她知道我說的是真話,那麼,她便不會介意。」
就是如此簡單。
她聰明,卻從來對那些彎彎繞繞的心思都埋在心底的人沒什麼好感,例如寧博聞,但若是坦率一些,效果卻會截然相反。
因為,她也是這般聰明卻坦率的人。
說起來,寧家三子,雖二子平庸一些,心胸卻最為寬闊,長子博聞與幼女博容皆是奇才,但博聞內斂,博容直率,要像左重說的——心思拐來拐去拐那麼多彎卻也是沒錯的。
他們皆敏銳而*。
只是要讓劉湛來選,也是更喜歡寧博容這般的。
是以將心比心,他從一開始就沒打算瞞著寧博容什麼,反倒事事與她說,讓她自己來判斷。
而在這個過程中,沈七被他戳了無數刀這件事——唔,當然也不是誤會。
**
寧博容要去找崔氏,想了想去了一趟廚房,吩咐吳廚娘再做一些酸女乃蛋糕給左重送去,順帶晚一些送幾個到崔氏那里去。
這才徑直去了崔氏屋里。
沈七是來見寧盛的,崔氏並不知道他的意圖。
只是寧博容相信,若是崔氏不曾同意,寧盛絕不會擅自做主,雖在這個年代,婚姻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且主要是父之命,但他們家,崔氏才是真正有決定權的人。
「阿娘。」寧博容笑盈盈道。
崔氏驚訝,「此時不該是琴課時間嗎?」
「楚家九郎來找左師哩,所以我就來找阿娘了。」走到崔氏身旁坐下,崔氏放下手中正在縫制的衣服,「有什麼事?」
寧盛的里衣皆是崔氏親手做的,這會兒崔氏手上,正是寧盛的里衣,夏天天熱,這件的衣料自是極薄的綢衫。
寧博容郝然,卻仍然認真道︰「阿娘,若是阿爹想幫我定親怎麼辦?」
崔氏一驚,「你說什麼?」隨即一想,「沈七?!」
「……阿娘,你反應好快……」
「我就說那沈氏怎會給我發帖子!」崔氏的臉色沉了下來,「阿齊,將我的匣子拿來。」
阿齊立刻將一個紅木匣子取了來,遞給崔氏。
崔氏從其中翻出一個素雅的帖子,「看。」
寧博容接過來,「劉家沈氏?」
「不錯。」
說來寧家和劉家是沒什麼交情的,之前為了寧博裕的婚事,請了蘇氏一家,才順帶請了蘇家夫人劉氏的家人,而拐彎抹角的,和劉家也就有了那麼點兒聯系,這沈氏是嫁到劉家的沈家人,不比沈七這般是嫡枝,卻也算得上是沈七的姑姑。
「三天前的帖子?」
「是,不過我給推了。」崔氏淡淡道,「近日里天熱,我並不想出門。」
「阿娘,若是那沈七——」
崔氏搖搖頭,「我是不會同意的。」
寧博容驚喜道︰「當真?」
「當真。」崔氏摟住寧博容,輕輕道︰「我便是從世家里出來的,卻不想我的女兒嫁到世家里去,別人不知,我怎會不知呵,再沒有比世家規矩更多的地方了。」
寧博容想不到崔氏是因為這個理由,「嫁進世家很可怕嗎?」
「不適應可怕,是到底不如外間這般自由,規矩太重,擔子也重,那沈七乃是長子嫡孫,將來要繼承家業的,這宗婦,更不好做,我家阿容何必要受那份苦。」
寧博容徹底放松下來,笑道︰「是呢阿娘,我也不要嫁他,阿爹那里——」
「他敢!」崔氏的聲音並不響,寧博容卻抿著唇笑了起來。
好了,這件事兒已經解決了!
寧博容心情愉悅地想著,然後道︰「阿娘,我又琢磨出一道點心,可好吃,已經讓廚娘一會兒送過來了。」
崔氏笑起來,「這倒是要嘗嘗。」
為了保險起見,寧博容決定等寧盛回來,于是在此間陪著崔氏做女紅。
比起寫字或者彈琴,女紅這種玩意兒……寧博容那是十分不擅長的,學女紅也有段日子了,她頂多能繡那麼一只完全不像鴨子的鴨子,反正是全然不行的,倒是針腳勉強還算齊整了,于是,女紅她頂多就是縫個荷包,上面的花紋卻要阿鄭來繡。
阿鄭雖不如阿青靈活,本身也不算聰明,但繡技上,卻要穩穩勝過阿青一截。
到天色漸漸擦黑,寧盛才走了進來,見寧博容也在,他倒不太驚訝,甚至還曖昧地朝寧博容笑了笑。
寧博容︰「……」
阿爹,你都幾歲了,做這種樣子難道很好看麼……
「那沈七是何事找你?」崔氏問道。
寧盛的心情瞧著不錯,听崔氏提及卻嘆了口氣,「那柳家家主柳勻怕是要不成了,昔日柳師在世時,也曾同我提起過族中有個與他交好的族兄,柳師幼時家貧,卻也受過他的資助,只後來柳師與本家有了矛盾,才漸漸來往少了。」
崔氏皺眉道︰「這柳勻便是沈七的外祖?」
「不錯。」
寧博容忍不住道︰「阿爹,說重點。」
「重點便是,今日沈七在山上暫住,明日里,沈家沈頤就要到了。」
寧博容一下子站了起來,「什麼?」
寧盛洋洋得意道︰「我家女兒如此優秀,若非他沈家家主親至,我是不會答應這門親事的。」
「郎君的意思是……」崔氏的聲音冷了下來。
寧盛輕笑道︰「這沈七今日極有誠意,阿瓔你听我說,他說得很清楚,若能娶得阿容,今生只此一妻,一生絕不納妾,且答應考上進士科之後,才娶阿容過門,阿瓔你也知道那進士科有多難考,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這沈七雖于讀書上是天縱之才,卻也至少要到二十五歲左右方差不多考上,這樣我們也可多留阿容幾年……」
教了那麼多年書的寧盛,自問看這考科舉的能耐還是相當準的。
崔氏愕然道︰「他當真這般說?他家中怎會答應!」
同是世家之女,崔氏當然明白要在那種家族中不納妾有多少見,不說其他,便是崔氏家中,她的兄長佷兒,哪個沒有一二良妾。
原唐時,是不允庶人娶妾的,到了大梁,雖允許普通人納妾,卻也只一妾,但世家之中,為了子嗣計,卻大多會有兩三良妾,例如崔氏的父兄,便都是一妻兩妾,沈七乃是承重孫,他的父親子嗣單薄,只他一個兒子,是以崔氏才會這般震驚,為了子嗣計,沈家都不太可能會答應這種事啊!
寧盛卻點頭道︰「確實乃是他家中答應的。」
寧博容皺起眉來,一生不納妾嗎?若是不曾听到劉湛分析那些,她或許還會猶豫考慮一下,現在,她是壓根兒不想考慮了好麼!再說了,男人說的話,能相信一半就不錯了!
這時候的寧博容,因長大在這樣的家庭里,尚且不知這年代婢女妓樂皆不可為妾,只以為……古代男人的小老婆,那就是妾了。
她家中沒有,寧盛只崔氏一妻罷了,自也無人和她說這些,寧博容自無從知曉。
若是她不曾听說沈七連院子里掃撒的婢女都是小美人,若是劉湛不曾和她分析過如今局面,若是她不知道世家之中的復雜齷蹉,她或許真會考慮一下沈七這個承諾一生不娶小老婆的少年。
……畢竟,這位長得不錯,家世不錯,瞧著脾氣也不壞,似乎還挺有前途,怎麼看都條件不算差。
在古代,又不能自由戀愛,寧博容自問不是一見鐘情的人,搞個青梅竹馬慢慢培養感情她原是不抗拒的。
可惜了,現在她卻是絕不會嫁沈七的。
「阿爹,在阿兄那里,就是在理化縣的時候,我听左師和楚九郎說過一些話。」寧博容忽然道。
寧盛看過來,「什麼話?」
寧博容淡淡說了幾句如今雲州潞洲的世家形勢和京城中的情況。
「是以,阿爹有沒有想過,那沈家為何會如此客氣這般著急想要為沈七聘我為妻?」
崔氏皺起眉來,在這方面,她的腦筋轉得比寧盛剛還快。
「他不想與秦氏結親。」
「對,阿娘,我在阿嫂的春日宴上見過秦笙,」寧博容認真道︰「她對我頗有敵意,絲毫不給面子不說,即便是對舜華、舜英姐妹,恭敬也很有限。」
寧盛冷笑,「這秦家,在雲州如此托大!」南方天高皇帝遠,這些世家自然矜驕之心愈盛,這樣下去遲早要出事。
「阿爹,沈家雖蒸蒸日上,卻也是世家,你也知道,我並不喜歡規矩,更不喜歡被算計的婚事,他們沈家急迫,需要一個非世家出身的孫媳,我們寧家便要答應麼!阿爹,我寧願嫁一普通人為妻,絕不嫁給沈七!」
……
劉湛若是听到這話,恐怕做夢都要笑醒。
春風化雨,潤物無聲,他就這般——
輕輕地,消滅了一個情敵。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Serendipity、羽韻寧樂、ELAINE、洛可可的地雷,愛你們,╭(╯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