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寧博容照例天還未亮就起來,悄無聲息地從窗口遁了出去,在竹林里練了一會兒武,通身清爽地回到了房間,不多時阿青便敲門進來了。
讓寧博容感到驚訝的是,崔氏也同阿青一道來了,身後跟著捧衣裳的阿齊。
「呃,這麼多是做什麼?」寧博容瞪向捧著妝匣的阿青。
阿青笑盈盈道︰「娘子說了,今日小娘子需得打扮一下才是。」她原就比寧博容大上幾歲,如今正是青春,容顏又清秀,愈加顯得亭亭玉立起來,只是站在寧博容身邊,卻到底黯淡許多。
十二歲的寧博容初具少女身形,身材上原比不得阿青這等豐盈的女子,但她的身上卻有一種特別的柔弱之美,即便年齡尚稚,卻也掩蓋不了這種玉華般的殊麗之色。
「是,看到這妝盒人家小娘子早就高興了,也只有你這等一臉苦色!」崔氏嗔怒道。
今日崔氏給寧博容準備的一身衣裙可不比平日里,單單是一條上深下淺的往下如煙暈染的藍色襦裙,深藍如海之色,淺藍似天之清,便十二分的價值不菲。
襦裙的樣式並不繁復,在胸下系湖藍綢帶,卻顯得寧博容的身形又修長了不少,外套一件薄如蟬翼的紫綃半臂,用金絲銀線繡以小魚兒吐雲紋,再加上一條素白的仙鶴梅花樣披帛,從上到下,都講究到了極致,用來壓裙的彎月形玉墜兒是上好的翠玉,綠得仿佛可以滴水。
而發型發飾自然更講究,因為寧博容畢竟年幼,不好做太繁復的發型,是以仍梳驚鴻髻,插著兩柄翠玉梳,梳背滿飾花紋,卷雲形蔓草紋為底,上為如意雲紋,又有兩支通透的水晶花簪,後綴一支彎月步搖,乃是寧博容不曾見過的絲網狀,以銀絲珍珠編織成花朵,然後長長挑出一絲絲墜在發後。
這個年代的發飾頭飾,皆是精致到了極致,便是崔氏給她挑出的一對水晶耳環都漂亮到現代工藝極難做到,從耳垂吊下一指長的銀絲,墜子是雕成細致蟬形的紫色水晶,連蟬翼的花紋都能雕出,可見技藝之精湛。
最後貼好額間的翠綠蝶形花鈿,崔氏瞧了寧博容的面容半天,卻是實在不忍在這玉白面容上上妝,哪怕是最適合少女的桃花妝,也是無法讓面前這張面容美上半分。
是以依舊是素面,衣著發飾越是講究,卻越襯得這張面容天然去雕飾,猶如清水出芙蓉。
「阿娘,好了吧。」寧博容無奈道,任由崔氏和阿青折騰。
崔氏想了想,給她細瘦的手腕上套上兩個金玉鐲子,金色鏤花精致,玉色如血,乃是極少見的紅翡。
「行了,你便這般去吧。」崔氏滿意道。
寧博容松了口氣,總算是結束了,咦,等下,「阿娘你也要去?!」
她這才發現崔氏的衣著發飾也是極用心!
「不錯,」崔氏淡淡道,「你這鬼丫頭一向主意多,我若是不去,誰知道你會否乖乖听話,阿青、阿鄭她們被你訓得服服帖帖,哪里敢管你的事。」
「……可是阿娘你不是一向不想見到劉婉貞的嗎?」
崔氏點點頭,「是,我是不想見她,但是比其她,你顯然要更重要,若沒有親自見到,我怎知對方是好是糟。」
寧博容︰「……」說穿了就是給她相親比厭惡劉婉貞的心更重要嘛。
用過朝食,寧博容與崔氏便登上了去刺史府的馬車。
親自捧著左重贈與她的素鸞琴,此乃當代名琴之一,不說其價值,在好琴人的心中,它幾乎可說是無價的,想到此間,寧博容心中更是淡淡悵然。
她其實知道,此琴大抵是那人假左重之手送與自己,只是他不說,她也不好問,左重作為她的琴藝師父,送弟子一把琴,寧博容甚至連推拒的理由也是沒有的。
當然,這件事崔氏是不知道的,莫說崔氏了,除了劉湛自己、左重和她,大概不會有第四個人知道。
等到進了雲州城,穿過坊市快要到刺史府的時候,崔氏就已經板直了腰背。
她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劉婉貞,因為年年寧博聞和劉婉貞都被皇帝叫回京城過年,寧舜華、寧舜英姐妹倒是年年得見,寧博聞也是一年中總有幾次上翠華山,劉婉貞自己倒也想去,但寧博聞知道崔氏大抵不願見她,是以從未答應過。
劉婉貞再如何也是長公主之尊,寧博聞並不想讓崔氏對她行禮,雖劉婉貞是他的妻,但畢竟是公主。
今日,崔氏卻主動上門,便是寧博聞都不曾想到。
寧博容,心情也有些復雜,「阿娘。」
「放心吧,」崔氏淡淡一笑,「她又不能吃了我。」
到了門口,寧博容才驚訝地發現,寧博聞與劉婉貞齊齊迎在門口!
原來他們從書院出發,刺史府來接寧博容的僕從便知道了崔氏也一道前往,每次往翠華山上送帖子,邀請的都是寧博容與崔氏二人,但崔氏從來不去是眾人都知道的,哪知這回,崔氏居然來了。
是以這僕從趕緊快馬加鞭回了刺史府,告知了寧博聞與劉婉貞,才有這樣一幕。
崔氏下了車,見到寧博聞夫婦二人,臉色依然波瀾不驚,卻端端正正地朝著劉婉貞行禮,只是這還沒彎下腿,便被劉婉貞趕緊扶住了。
「阿母……今日能來,婉貞當真心中高興……」說這話的時候,她不僅僅滿臉的感動,更壓根兒是淚流滿面好麼!
寧博容︰「……」她很清楚,這位公主,她是真哭啊!
如果換做旁人,寧博容還會懷疑這人是做戲,但是劉婉貞……她會做戲才叫見了鬼了!
但是這種真情實意,也太過了吧……沒見崔氏連笑都僵了嗎?
幸好寧博聞迅速拉住劉婉貞,只說了兩句就勸住了她的眼淚,寧博容深感佩服。
「阿母,你和阿妹先進去吧,」寧博聞笑道,「水絮,你引我阿母去上座。」
「是,郎君。」水絮滿臉堆著笑,趕緊上前一步攙扶著崔氏,「夫人,往這邊走。」
甚至連個「老」字也不敢加。
崔氏今年已經不年輕了,連孫女寧舜華、寧舜英都已經到了漸漸懂事的年紀,叫一聲老夫人並不為過,但是水絮本就不大熟悉崔氏,更不知她的脾氣,自當小心翼翼,就怕得罪了崔氏。
「水絮,我來吧。」劉婉貞柔柔道,竟是想親自去攙扶崔氏。
崔氏趕緊道︰「公主,不值當。」推拒了之後,劉婉貞還有些泫然欲泣的模樣。
寧博容覺得,崔氏的頭已經開始有些痛了。
要知道,崔氏雖是世家女出身,卻著實是個爽利性子,平素最不喜這等膩膩歪歪哭哭啼啼,也難怪如此不喜劉婉貞,便是沒有當年之事,她與劉婉貞也是極不對盤的。
性格不合,完全可以拿來形容崔氏與劉婉貞。
幸好這時候寧舜華與寧舜英立刻跑出來一左一右挽住了崔氏,崔氏的臉色立刻緩和下來。
這兩個□□歲的小姑娘不僅長得一模一樣,性格也討喜,一向很得崔氏的歡心。
寧博容為了減輕母親的負擔,轉向劉婉貞道︰「阿嫂,今日是不是還有人來?阿兄才會親自在門口接。」
「是,我表兄漢承侯要來。」劉婉貞輕輕道。
「表兄?」寧博容疑惑道,又是一個皇家人?
劉婉貞點點頭,「他的祖母乃是我的姑祖母,亦是我大梁開國長公主。」
寧博容恍然,就是那個……在大梁歷史上留下許多彪悍事跡的開國長公主劉綺,她當年位比太子,權柄倒是比那些諸王更要大一些。
「那這個漢承侯來做什麼?」
「來接阿湛回京。」劉婉貞嘆了口氣,「阿湛他也是個可憐孩子,被丟在雲州這麼久,皇兄居然絲毫不管他。」
話中充滿憐憫之意。
寧博容︰「……」
他真心不需要你憐憫,他在雲州……完全是故意的好麼!就為了避開京中的復雜形勢呢!
進了水榭之中,劉婉貞果真將崔氏奉為上座,她為公主之尊,崔氏卻是她婆母,這樣做倒也並不十分違了尊卑。
刺史府與幾年前已經大變樣,這些年,這里根據劉婉貞的喜好擴建,在這後院之中修了汀香水榭,掛了竹簾帷幔,輕紗飛舞,水色盈盈,說不出的舒適宜人,而寧博聞辦的宴不再是與此間有一牆之隔了,而是一水之隔,更是朦朦朧朧,這邊花團錦簇,那邊觥籌交錯,這也就是大梁能做得出了,若是在禮教森嚴的年代,男女這般中間全無阻隔,只一池不算寬的水,實在是大為失禮不雅,極損女子名聲的。
在大梁,此等宴會卻只會謂之風雅。
水波盈盈,眼波亦是盈盈,便是幾乎可以稱得上開放的……相親宴。
劉婉貞原本是想為劉湛另外辦一送別宴的,卻想著她的秋緣宴已經打出了名聲去,來的人也多,總要風風光光地送劉湛回京才是,這才索性就在這次秋緣宴上位劉湛送行。
且劉湛也十四歲了,來參加她秋緣宴的不僅僅是雲州的千金,連潞洲亦是有人來,這兩地的大家閨秀雖不及京中多,卻也有不少優秀的女孩子,誰知道會不會就此結緣呢,劉婉貞還是相當樂見佷兒劉湛覓得一份好姻緣的,畢竟他在雲州這幾年,幾乎可以說是她瞧著從一孩童長成少年,對劉湛自也多了幾份憐惜。
寧博容與崔氏這次來得早,便坐在水榭里一道聊天吃點心喝茶,點心自是劉婉貞極愛的桂花糕、杏仁酥、千層卷之類,又有幾道極新鮮的果脯,茶卻是寧博容獨家的紅茶,更適合水榭內的女子喝。
而因為水榭的位置視野極佳,沒多久,寧博容就看到一片片靚麗的風景沿著池邊走來,那一個個婷婷裊裊風姿搖曳的身影帶著成群的婢女款款往這邊來,既是相親宴,這些少女們裝扮自然都極佳,又不時有或嬌憨或爽脆或清甜的笑聲傳來,當真是鶯聲燕語、繁花繽紛。
同時,對岸的青年才俊,或許旁人看著有些模模糊糊,只大概看個身形罷了,寧博容卻都——看得一清二楚……
她現在耳聰目明的程度,完全可以稱之為變態好麼!
然後,沒多久她就看到劉湛到了,左重也到了。
即便是在人群之中,劉湛也仿佛就是鶴立雞群。
能作為寧博聞的宴上客,自然都是兩州最出色的青年才俊、貴冑少年,而明知對面水榭之中有不少少女圍觀,刻意挺直了腰背的更不是少數。
可是劉湛並不一樣。
他從不刻意去做這些,甚至他的腰背或許並非最直最挺,但他的一舉一動行進之間,有一種旁人沒有的自然隨意,偏這等隨意之中,又有說不出的優雅雍容。
這是一世後的皇家氣質在他身上凝實,又內斂,才造成的獨特氣質,光華不顯,悠靜自生。
十四歲的劉湛已經不比左重矮上多少了,他一身簡簡單單的青袍,站在那群衣著光鮮的少年中間,偏偏還如此顯眼。
因沒有人知道他的身份,甚至沒有人同他說話,他就這樣怡怡然地坐下,怡怡然地喝茶,甚至忽然一轉頭,仿佛一瞬間迎上了寧博容的眼神。
寧博容微微一怔。
那二十三個貧家子,包括劉湛在內,是一直練著她給的內家武學的,後來入學的學子,學的卻又要次了一等。
是以,劉湛如今的內功,雖不可說有多深厚,卻應當也有……所謂江湖二三流高手的水準吧?
所以,眼楮自然要比尋常人好上一些。
劉湛微微一笑,舉了舉茶杯,寧博容有些不自在地轉過視線,不禁低頭看向手邊的素鸞琴。
「阿容,」崔氏忽然道。
寧博容抬起頭來,「嗯?」
崔氏的臉色有些嚴肅,「你可是看上了什麼人?」
寧博容瞪大眼楮,「阿母,你在說什麼呢!」
崔氏的聲音壓得極低,「看誰都可,那楚王不行。」
寧博容︰「……」給崔氏的敏銳洞察力跪了……
不過,她微微一笑,對著崔氏道︰「阿母,我當然明白,且,從未想過。」這個回答,十分斬釘截鐵。
雖說一開始對劉湛就懷著些許幾乎可以稱得上偏見的情緒,但是如今看來,他雖是個重生者,卻並非酷帥狂霸拽分分鐘打對手臉那種類型的重生者,而是奉行了低調自然甚至可以說享受這等行事原則的重生者——
若說一個人可以裝一日、一月、一年,但數年如一日,寧博容大抵也看清了他的秉性,而且,如今他與那二十三寒門子,幾乎都成莫逆之交,從不因那些人的門第出身而看輕他們,大抵也不是因他們未來的成就而刻意拉攏他們。
真心與否,實則還是看得出的。
只是,那個人再好,卻也不適合她。
因此今日,僅為送別。
作者有話要說︰抱歉啊!今天有事早晨出門……八點半才到家嚶嚶嚶嚶……坐下來就碼字一直到現在QAQ
然後……晚了……都快11點了嚶嚶
謝謝15387339的手榴彈,愛你,麼麼噠,╭(╯3╰)╮
謝謝果媽、xiaoxiao的地雷,愛你們,╭(╯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