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私館時,我將竹簡遞給了隨行的大夫,隨即吩咐了香蘭,待那人抓回了藥後即刻便將藥煎好,再端去張良的房中,香蘭疑惑,抬頭問我︰「小姐不去見見張先生嗎?畢竟這藥方可是小姐費盡心思拿回來的。」
我搖了搖頭,眼下我還不是很想見到他,再者,香蘭說的對,我本就與他毫無干系,于我,張子房不過是一個未來可以攀附的高枝,此時救他一命,治好他的眼,這般的恩情已然足夠他來日報答,而我與他,也沒有相見的必要了。
借著每日與黃石公送飯的機會,我得以避開張良,在他尚未痊愈的日子里,我將香蘭留了下來,有一個人細心照顧他,我也比較安心。
︰「女女圭女圭!弄好了沒有?」黃石公洪亮的聲音遠遠傳來,我忙一抹臉上的汗,又往灶里塞了幾把柴火,看著火又旺了些,這才回道︰「好啦好啦,馬上就好了!」
托我那位二娘的福,在顧家的三年里我遭遇了一些不至于讓我死去,卻也叫我不好過的對待,就是在這樣的一個三年里,我學會了我從來不曾想象過的生活手段,燒火做飯,這些已不在話下。
將菜肴悉數端上桌,我在一旁坐下,手撐著下巴靜靜發呆,已經五日了,這五日我一直呆在這里,或是替黃石公做飯,或是替他打掃房間,便是幫他喂雞也能讓我打發掉一整天的時光,黃石公先是驚異,可是很顯然他十分享受我這般全天候服務,許是多年來只有他一人,我看得出,他其實十分孤苦,也許是多一個人的熱鬧,便能讓他覺著人心其實尚存幾分溫暖。
忽而又想到張良,摩挲到袖口里的那把黃銅,心中卻道,此後的十年,他將在此地韜光養晦,直至陳勝吳廣起義,天下大亂,他的驚世才華方能得到施展,可這形影單只遙遙無望的十年,他又是怎樣撐過來的?他不是我,他無法預料到未來,可就是他這樣一個清高之人,又豈能允許自己在浮生中茫茫度日?念及此,我的胸口竟莫名的有些發澀。
︰「女女圭女圭在想什麼呢!」一雙筷子敲在我的腦門上,力道不大不小,恰好讓我回魂,我模模頭,委屈道︰「前輩!再敲下去,敲傻了可就沒人給你做飯了!」
︰「哎喲老夫不是看你這失魂落魄的模樣,替你著急嘛……」黃石公砸吧嘴道,「怎麼,是在擔心那個張小子?之前老夫已用針灸替他治療過,又喝上這麼些天的藥,估模著這幾日應該就能視物了。」
︰「前輩想多了,我才沒有想他!」我忙否認道,卻見他隨即了然的點點頭,道︰「姑娘家面皮薄,老夫我便是再不通人情世故也了解的,女女圭女圭你不必解釋,不必解釋。」
我怒而叉腰︰「我說沒有就沒有,前輩你再亂說我明日就不給你做飯了!」
︰「嗨你這女女圭女圭,這壞脾氣,哪有男子願意娶你!」
我站起身抓起一旁的掃帚,悶聲道︰「沒有也好,反正我也不準備嫁人……」
︰「哎女圭女圭你說什麼?」
︰「我說我去掃地!」
怎麼會想張良呢?他對我而言,不過是意外人生中的過客而已,過客……而已啊,待尋到方法回到自己的世界,這一切,也不過是一場黃粱美夢罷了。
殘生不過如浮萍過海,而轉醒便是黃粱夢斷,我又豈會為一場美夢而動了妄念,這想法實乃可笑。
回到私館的時候已是很晚了,我有些困乏,正準備回房倒頭就睡的時候卻忽見空蕩蕩的大堂一角,一襲布衣靜靜而坐,白色的衣裳在夜里分外引人注目,我本不欲出聲,準備就這般悄悄的繞過他,豈知一個不留神,跘上了桌角,發出了不大不小的動靜。
︰「顧姑娘。」他似是十分肯定,開口喚道。
我一驚,自知再也躲不過去,輕嘆一口氣,淡然的走至他身邊坐下,「這麼晚了,張先生找小女有何事?」
︰「那一日,是在下妄言了……抱歉,還望姑娘見諒。」
我心中猜測,他約是問了香蘭,知道了我的一些遭遇才會同我道這些,我向來不喜同別人博取同情,所以只是冷冷回道︰「若是張先生覺得小女很可憐,那大可不必,我的一切皆是靠自己努力所獲取,所以我並不覺得自己有多悲慘。」
︰「在下並非此意!在下不過是覺得姑娘與尋常女子相比更為堅強,而前幾日在下的話應是深深的傷了姑娘的自尊,所以才特地前來道歉,絕無憐憫之意!」
我看他急急辯解的模樣,語氣也不由得軟了下來,嘆道︰「罷了,此事就算過了,你我都無須再提,不知先生還有什麼事要同小女說嗎?」
︰「我……」他依舊是白布覆眼,我只是這般靜靜瞧著他,見他半晌不說話,我站起身道︰「小女累了,若是先生沒有重要的事,小女先去休息了。」
︰「顧姑娘!」正欲轉身離去,左手卻驀地被拽住,我不解的回望他,卻听他輕聲道︰「明日在下便可除下眼上的白布,到那時候,希望姑娘能在場。」
我試圖從他的表情上讀出些什麼,可是卻是一片沉靜,看不出半分喜怒,可那淡然似水的聲音卻讓我恍若魔障了般,居然不由自主的點點頭,應了一句好,連一句為什麼也忘記了問,待我意識回籠時,竟已經在自己的房間里了。
為什麼,為什麼他恢復視覺的時候一定要我在?我心中好似隱隱有了一個答案,卻又很快的否定,不禁嘲笑自己,顧卿你倒是在亂想些什麼?搖搖頭倒在了床上,只不過這床板硌著我著實難受,果然還是比較懷念現代的軟軟大床啊……
︰「先生,不知道張先生的眼疾如何了?」這幾日我為了避開張良,幾乎不曾關心過他的病情,如今他要拆去白布了我趕緊追問了幾句,隨行的大夫搗鼓著手里的藥,對我道︰「張先生的眼疾已痊愈,小姐可放心。」
我點點頭,抬眸看向窗外,陽光明媚,忽而意識到什麼,喚來人將窗戶用黑布結結實實的蓋了起來,見香蘭不解,我小聲解釋道︰「久不見陽光之人對光會十分敏感,這般對他的眼楮並無益處。」
香蘭「哦」了一聲,我復而回頭的時候,卻好似見到張良的嘴角有一絲笑意閃過。
︰「這幾日不要外出,不要見陽,還望張先生能記住。」纏繞著的白布一圈圈被解下,張良恭敬的一一答應,直至最後一圈取下,他睜開眼的那一瞬,我卻明顯發覺自己的心,漏跳了一拍,便連大夫與香蘭何時出的房間,竟然都不知曉。
司馬遷于了《留侯世家》中道︰「余以為其人計魁梧奇偉,至見其圖,狀貌如婦人好女。蓋孔子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留侯亦雲。」專攻秦漢史這麼多年,我曾一直在宵想著,究竟是怎樣的長相,竟能讓司馬遷老爺爺以「狀貌如婦人好女」來形容,可今日真正一見,全驚覺自己的想象被全盤推翻,那是該怎樣形容的容顏呢?那一瞬,我腦海里只剩下十個字︰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呵,」張良輕笑一聲,如墨色灼染過的眼里倒映出我微微呆滯的模樣,他自始至終都只是瞧著我,感嘆道︰「一眼便能看見姑娘的樣子,與在下這幾日心中所思所想竟是一模一樣。」
我的臉驀地一熱,趕緊將頭偏向一邊,明明此刻作男子打扮,定不會好看到哪里去,可是听聞他的話卻不禁心底有些欣喜,果然女孩子都是希望人來夸她的,饒是我這等平常不喜打扮的人,也是如此。
︰「在下韓國張良。」他看著我的眼,一字一句重新介紹他自己,我會意,隨即翩然一笑,回道︰「小女洛陽顧卿,區區商人,還望張先生多多指教。」
︰「洛陽,洛陽顧家……」他低頭略類沉思了一陣子,隨即問道︰「敢問令尊可是名喚顧韋?」
︰「是。」我驚訝,依他的個性,定是不會與這個年代最為低賤的商賈之流有所聯系,可他又怎的知道顧韋的名號,明顯他眼里也是滿滿的震驚,隨即一直重復喃喃道︰「顧卿……顧卿……」好似在確認什麼般,反復念叨的,卻是我的名字。
︰「你怎麼會知曉顧韋的名字?」
或是听出我語氣中那絲絲未能掩藏好的不屑與厭惡,他只是皺了皺眉,隨即道︰「年幼時,曾與家母一同到過洛陽,听說過他的名諱罷了。」
我點點頭,轉身替他倒了一杯水,遞給他,他笑而接過,問道︰「不知顧姑娘接下來還有什麼打算?」
︰「我一直在找一樣東西,下邳此處能人眾多,希望能有人能知曉此物。」
︰「哦?」張良挑高了眉,奇道︰「不知姑娘在找的為何物,子房此處尚有些朋友,應該能幫上姑娘忙。」
︰「呀,你在下邳真有朋友?」我捂著嘴小小驚道,「當初你道有故友與我同路,我當只是個借口,竟是真的……」
張良苦笑幾聲,看著我無奈道︰「顧姑娘,原來子房給你的第一印象便是這般……糟糕啊。」
我忙搖搖頭,笑眯眯的從懷中取出那一枚竹簡,遞給他道︰「我要找的便是這只玉瑗,它對我非常非常重要,可以說,它重逾我的性命,我一定要找到它,還希望張先生能向你的朋友打探下這玉瑗的去向。」
他順手接過,看了一眼,隨即收入懷中,「子房定會竭盡全力替姑娘找到此物,還望顧姑娘放心。」
我點頭,忽而模到袖口的那把黃銅,憶起一些事來,忽而神秘一笑,對著他道︰「老先生說了,你的眼楮暫時不宜見陽,待日頭小些了,我帶你去個地方。」
張良瞧著我興奮的模樣,眼里也不禁帶上了幾分柔軟的笑意,他對著我點點頭,只是輕輕應了一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