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奏樂的地方離他住所並不太遠,但是屋頂陡峭,他一介平凡書生,須得時時當心腳下,走的就很緩慢。一路上听到樂曲的聲音愈發清楚,他自幼書,諸子百家無所不看,于樂理也略通一二,邊走邊听,已經明白這是一人獨奏,演奏用的樂器乃是七弦琴,聲音淒婉,似乎有別離之意。
又走了一陣,已經不是吹花別院的所在,而是到了附近一所宅院,被面前一座小樓的二樓牆面擋住了去路,但他听聲辨路,那奏樂的人就在這座樓的樓頂。葉夢書環顧四周,不得道路翻躍,但樓頂樂曲幽幽傳來,越發美妙,他性子疏淡,既尋不到路徑,又愛樂曲高妙,便把上樓拜會的意思收了,心想︰「今夜明月照人,秋風輕拂,良辰美景,有這般七弦琴佳音為伴,見不到彈琴之人又有什麼干系?我既然乘著雅興而來,行事便該不失風雅,若現在出言打斷,固然樓上彈琴之人可能指點道路上去,但攪擾了別人雅興,打斷了這等佳音,卻是大大的不美。」于是就倚著牆根坐下,雙目微閉,傾听月夜里的七弦琴音。
這一次不需要尋路,純是靜坐欣賞,听得比之前仔細,不由得越听越奇,只覺平生無論親耳听過還是書中看過,所知的樂師之中能到此等境界的幾乎一個沒有,想來古時的韓蛾、鐘期,也不過如此罷了。
過了許久,樓上人一曲終了,開口說道︰「這一曲彈的失了水準。」聲音清朗,是個年紀不小的男子。
卻又另有一人道︰「秋夜輕寒,想來是弦上霜濃。」這聲音是個年輕男子的,甚是悅耳,但中氣不足,听來略顯虛弱。
彈琴的人一嘆,道︰「秋夜里風月無邊,些許霜露還不礙事,不過遠處燈火太盛,沖淡了月色星光,稍稍攪擾了雅興。那一群文士飲宴,本以為能飲酒便能賦詩,會弄些風雅事,不曾想一群人偏偏以比武搏斗為樂,還險些鬧出人命,本來大好心情,被他們害得消減不少。」
另一人不答,卻傳來一陣咳聲,良久才道︰「然則董先生還是出手為他們解困了。」
「終南劍派行事一向方正,我與他們掌門人又是舊識,雨奇子是他平生最得意的弟子,當初還是少年人時便被帶著向外人夸示,若是為了一時意氣折在長安,實在不該。另一個長孫飛星是隴右漢中一帶行俠仗義的青年俠士,雖然飲酒誤事,行為荒唐,但若就這麼死了,卻也十分可惜。」
葉夢書听到那人如此說,立刻便想起方才宴會上長孫飛星和雨奇子對掌後凝立不動的場面,隱隱覺得兩個人分開後忽然和好,與彈琴之人必然大有關系。
那彈琴人又道︰「素聞李公子賢名,一見之下果然是人中龍鳳。幾日來在府上叨擾良多,所聞所見,敢問李公子的身子還是不大好麼?」
青年答道︰「我這是老毛病了,不礙事的。」
彈琴之人道︰「我當初浪蕩江湖,多曾听人提起李老前輩的兒子孫子體質均不大好,不能習武,聖劍天刀絕藝沒有傳人,乃是天大可惜雲雲。其實武功一道,爭強好勝,有違萬物生長之理,實在索然無味,既然天生不能修習,那便不練也罷。不過我看李公子的樣子,實是太過虛弱了些,公子才華橫溢,琴棋書畫、詩賦文章皆是萬里挑一,不能習武倒不打緊,其它事情耽誤了卻很可惜。董某不日便要離去,這里有一顆漸磐三花丹,強身健體極有神效,現下贈予公子,盼能有所補益。」
葉夢書在樓下听了,好奇心更加濃烈,心想︰「《周易》里說︰‘鴻漸于磐,飲食瞰瞰。’漸是趨近,磐是涯岸,所謂苦海無涯者,這名字便是超月兌苦海的意思,可知是強身健體的靈藥……卻不知名字里的三花是哪三花?」
那青年仍是平平淡淡的語氣,說道︰「先生欲贈靈藥,足見盛情。但這漸磐三花丹煉制甚為不易,雖能強身健體,憑空增進幾年內力,其真正功效卻在于善解世間百毒,關鍵時刻延壽續命,乃是聞名天下的靈藥。晚輩既不能習武,漸磐三花丹給我用了實屬浪費,先生雖也漸不過問江湖中事,但此去北地,路遠道險,番邦武人功法特異,與我中原武林多有不同,還是留在身邊以備不時之需的好。」
樓上兩人皆是光明磊落之人,坦坦蕩蕩,並無做作客氣之心,那李公子既說明不要,彈琴之人也就不再推讓,只是嘆息道︰「公子妙人,普天之下只怕也沒第二個了,董某這一生遍游天下,真正知音卻總是不多……我年輕時練得這一身武功,總也不是沒有用處,護身保命,何處都能去得。此去北地,不過兩三年光景,日後必定回到長安,到時候公子怕不是已經入朝做官了吧!那時相見,不知將是何種心情了。來,且再讓我彈奏一曲……嗯,卻是彈哪首曲子的好……」
葉夢書自負才學,雖然平日里低調不顯,心中卻自有一股傲氣。他本來靜靜在底下听著,聞得彈琴之人對那李公子夸贊不盡,心中便漸漸升起了爭強好勝之心,暗道︰「都是一般年輕人,都是一般書,個人天賦才華真有那麼大差距?琴棋書畫,詩賦文章,葉夢書就算不如誰,難道真會差得那麼遠?」待听到彈琴人對琴躊躇,不知道該彈奏哪首曲子的時候,終于忍耐不住,出口說道︰「不如奏鹿鳴之曲?」
這一聲叫的突然,那彈琴之人本來武功高絕,只是方才沉浸在奏樂之中不曾留意外物,加上葉夢書全然不會武功,對他靈覺而言與草木山石無異,這才沒有發覺。他近幾年始終不問江湖中事,警戒之心也遠比從前淡了,听到葉夢書出言提議,第一反應卻是︰「對啊,鹿鳴之曲,鹿鳴之曲……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將,人之好我,示我周行……我幾日來與李公子做一對往年之交,交往情形不正合的十足?」忽地醒起提醒之人乃是不認識的外人︰「啊呀,我怎麼沒發現有人來得如此之近了?」
幸好他聞弦歌而知雅意,明白葉夢書並無惡意,靈覺一掃,感應葉夢書的呼吸心跳,便知他不會武功,于是向著葉夢書方向朗聲道︰「不知是哪里的朋友,既然有雅興來此,何不上來一同研究樂理?」他內功深厚,語調雖然平和,聲音卻傳的甚遠。葉夢書沒有這份本事,只得高聲道︰「範陽書生葉夢書,深夜聞琴,循聲而來,苦于無路上樓,才在下面偷听,有擾先生雅興,還望見諒。」
彈琴人道︰「哪里哪里,既然深夜有佳客前來,也是難得的緣分,便請上樓一聚,李公子,還得借你的梯子一用。」等了片刻,果然從樓上垂下一架小梯。葉夢書沿著梯子爬上樓頂,舉目環視,樓頂卻有三人,倒是出乎意料之外了。
那彈琴之人人如其聲,果然是個清矍男子,年紀不小,看起來約有五十上下,散發垂額,兩鬢已然全白,面容清朗,年輕的時候想來是個大大的美男子。他穿著樸素,但十分素雅,端坐樓頂一隅,身前橫著一架七弦琴。
另一個年輕男子想來便是那「李公子」了,只見這人一身白衣,並無世家公子的金貴傲氣,反而有一股卓然出塵的山林之氣,面目清秀,儒雅英俊,一雙眼眸十分特異,雖然不大,卻神光內斂,望去如一天星海,時時閃現出點點光華。
樓上的最後一人,則實在不似個活人。身量不高,腰間別著一把黑劍,全身也都覆蓋在一副厚厚的黑色盔甲之下,連頭臉面目都被面具遮得密不透風,不漏一寸肌膚在外,遠遠望去只是一塊大大的黑鐵疙瘩,但此夜月色明亮,光華映照下這人的黑甲畢竟返照出幾分亮色,葉夢書才一眼看到。
李公子向葉夢書施了一禮,說道︰「葉兄好,在下李泌,是此處落雨庭院的主人。這一位是董庭蘭先生,琴技高明,乃是極了不起的高士。至于這位黑衣人,是我家的僕人,在我身邊護衛已有十年了,他從不說話的,一向忠心耿耿,平日家里人皆呼他做黑盔奴。」葉夢書一一施禮,董庭蘭年歲雖大,也以平輩之禮還禮,黑盔奴卻只是一點頭,便不再動作。葉夢書見他形象怪異,料想為人必也性情特異,便不怎麼在意禮數。
待到施禮之後,葉夢書還未說話,董庭蘭已開口道︰「葉公子,方才你出言提醒我奏鹿鳴之曲,與如今景象合的十足,可見你是樂理上的行家……我要考公子一句,你既是循著琴音而來,可知我方才奏的是哪首首曲子嗎?」
葉夢書側頭想了一想,說道︰「琴聲中有別離之意,卻不是如今常見的樂曲,想來是首古琴曲,莫不是燕燕?」語氣中不大確定,蓋因訴別離之意的曲子不少,他並不能通解世間琴譜,究竟是哪首還不能確定。
董庭蘭卻大是歡喜︰「對呀,正是燕燕!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于野。葉公子果然是行家。」
葉夢書道︰「我不過是平日里愛看些雜書筆記,記得哪部書上提到過詩有三百,篇篇可以成曲。只是如今離春秋日久,不少曲子或是失傳,或是成了某某樂器的專曲。其實既然有《詩經》傳世,文詞既在,若有高士聖手,自然能重新譜成樂章,這首曲子非我平素所知,這才大膽猜測,方才若先生彈奏的是其它離別曲子,夢書便要猜錯了。」
董庭蘭見他誠懇,愈發覺得歡喜,說道︰「葉公子涉獵甚廣,學識必是極出眾的。從範陽遙遙來此,莫非是應制舉的麼?方才宴會上卻沒看到公子。」
「夢書性子寥落,方才宴上,一直坐在角落里不曾走動,先生不加注意也是正常,不知先生可也在宴上?」葉夢書停了一停,雖然知道開口問人行跡不大禮貌,心中的疑問卻總是不能壓抑,續道︰「夢書不懂武功,方才宴會上雨奇子和長孫飛星兩位比武,似乎有所疑難,可是先生解圍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