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行不理眾人,自顧自說道︰「那人听說我自創武功,輕笑道︰‘我看你這門手法也不過是從佛家諸法空相的意思演化而來,除去收發暗器十分方便,其余倒不見得如何高明。’我听他語含不屑,也不肯弱了氣勢,說道︰‘這門手法果真不算什麼,在和尚隨手演化的七八門功夫里,也只排在最後一兩位罷了。’那人‘咦’了一聲,說道︰‘這我可不信,看你樣子也不過五十來歲,若是給我二十年時間,可也創不出許多武功來。’我心想︰‘這人若比我小二十歲,那便是三十出頭了,我在他這年紀時,可大不如他。’我那時自以為縱橫江湖,心高氣傲,不由得生起氣來,把別的事情拋到腦後,喝到︰‘施主不妨試和尚一招四念拳!’隔著屏風揮拳打去。」
眾僧皆想︰「常人以畢生心血,能自創一門武功便已難得,師叔他卻信手拈來,當年縱橫江湖這話,實非虛妄。今後將自創的武功傳于本寺後輩,則少林又多數門絕技。」葉夢書卻想︰「這位明行師傅的功夫固然極高,但身為佛門弟子,經書卻偏要自創武功,那經書上的道理只怕沒精力去看了。」
果然明行自嘆道︰「當年我常以自創武功為高明,現在想來,人人只要有一門適合自己的武功修煉,便學無止境,可以受用一生,我圖廣貪多,是落了下乘。那日我以四念拳的一招‘觀法無我’,將勁力透過屏風打去,不想那人一動不動,任拳力打到身上,竟似毫無知覺,哼也未哼一聲。我心中奇怪,轉身透過屏風看去,見那人穿著一件貼身錦衣,頸上圍著一件黑裘——那是西域商人常見的打扮,他坐在椅上背對著我,背挺腰細,身材挺拔,至于相貌如何,就看不到了。他說︰‘和尚你這門功夫不知能排到自創功夫第幾?若是其余功夫都是此類,那也沒什麼意思。’我見他硬挨我一拳而無事,心中也起了敬佩之心,說道︰‘這門四念拳已是和尚平生最得意的三門功夫之一啦!你武功高強的很,何不也露一手功夫給和尚看看?’那人道︰‘我平生雖也自創了三四門功夫,可真正驕傲的卻只有一種。這功夫輕易不能施用,也不好就亮給你看,咱們比比內力如何?’我大聲應道︰‘好,比就比。’他听我答應,伸手在桌上一推,原來有一爐吐蕃藏香,方才被他身子擋住,他將手在香上一捻,香就燃了,一股青煙騰空而起,他一揮手,那煙便凝成一束,向屏風上被筷子射破的孔洞飄來。我心想原來如此,這等比試方法倒也新奇,那人背對屏風,卻將煙氣直直送出孔洞,這份精準委實難得,我正面對著屏風,若也以一只手相敵,便要示弱于人了。于是只伸出兩根手指,以自創的‘第十會指’指力,將那青煙截住。那人雖不回頭,卻喝彩到︰‘這指法運力精微,有趣的很啊,和尚你果真有些門道。’將拳一握,那股青煙從中斷成兩半,我和他各執一束煙氣,在空中糾纏交戰。」
眾人听得入神,葉夢書心想︰「這情形听來好似神話一般,想來明行師傅不會說謊,武功一道,竟能神妙如斯。」忽地想起賀蘭舟喝散火焰的事情,又覺以氣御煙也沒那麼神奇。心觀等武僧則想︰「以氣御煙本非難事,但似師叔與那人的用法,既要控制煙氣緩緩而動,又得不使煙氣被對方同化,那自身內力須得剛柔隨心,到了極高境界才行。」
明行繼續說道︰「我與那人以煙氣交戰,起初不分勝負,僵持了一刻鐘,那人忽然問我︰‘你是哪里的和尚,內力練到這等境界,當真很了不起。’當時我全神控煙,與他的煙氣相敵已十分艱難,見他說話居然流暢自如,內力終究勝我一籌,心中黯然,但想著出家人不打誑語,做人須得坦蕩,便答道︰‘和尚是少林寺的明行,比不過你,我認輸啦。’我開口說話,氣力稍泄,所控煙氣立時便被對方吞噬,那人哈哈一笑,忽道︰‘你也見見我自創的真正絕學。’他本來以一只手控制煙氣,說完卻收回四指,只用一根食指一戳,那道煙氣立時奔騰而來。我想他對這門武功如此自傲,只怕威力驚人,不敢硬接,運起功力將坐著的椅子平移三寸,避開了來襲的煙氣。誰知剛放下心來,胸口就是一痛,原來那人以另一只手悄悄控煙,卻早已預判我的位置,原本的手指射出的是一道無形氣柱,刺破屏風,盡數打入我體內。」
眾僧人听到此處,都道︰「阿彌陀佛,此人武功雖高,卻卑鄙無恥,暗算偷襲。」
明行搖頭道︰「之前比拼內力,我已認輸,之後他再行出招,已不必拘泥于只用一手,他能一招將我制住,實是用智不用力的辦法,雖然不甚光彩,卻也談不上卑鄙。何況他年紀較我為小,又是背對屏風,除去內力之外,靈覺之敏銳,判斷之精巧,都十分的了不起,更可怕的是他那道氣柱……」說到此處,明行的臉上終于顯出一絲不安︰「我被那道氣柱打中,暗道不好,激動之下站起身來,這才發現除了入體前的一點疼痛,居然再無感覺,暗中運動真氣,也是毫無異常,不由得萬分奇怪,向那人喊道︰‘你這是什麼功夫,怎地全無功效?’那人哈哈一笑,霍然站起身來,喝道︰‘和尚你終究是個庸才!’我一愣神,問他︰‘你說什麼?’他不去答,邁步便走。我連忙追問︰‘你究竟何人,那伙大盜賊跟你有什麼關系?’他搖了搖頭,對我說︰‘你今日之後,便會把這事忘了,我又何必跟你說明。’我更加不解,正待再問,就覺一陣天旋地轉,頭腦暈眩,摔倒在地上。」
明行停了一會,似乎對當年的事情仍有余悸,好半天才繼續說道︰「我當時摔倒在地,眼花耳鳴,腦海中只有他的聲音,在羌笛和胡琴的伴奏下慢慢說著︰‘你回了少林寺,慢慢就會怕光怕水,不自覺地找山洞居住,而後永遠出不了山洞,至于今天的事情,也會一概忘記。’我心中畏怖無極,模糊中只能不停大喊︰‘你這是什麼功夫?你這是什麼功夫?’他輕輕一笑︰‘你不識世間最精妙的武功,從此以後,只怕終生都解月兌不了這道慧劍劍氣。’我又高喊︰‘慧劍劍氣!慧劍劍氣!好一個慧劍!好一個慧劍!你是妖魔!你是妖魔!’漸漸地神智昏亂,連自己的喊聲也听不到,只有胡琴和羌笛不停奏響……等我醒來的時候,果然不記得之前種種,如常回寺,後來的事情你們都已知曉。」眾僧俱都合掌︰「阿彌陀佛!」雖然明知這是十年前的舊事,但此刻听來也不禁覺得鬼氣森然。
明行嘆了口氣,面色漸漸轉回平淡︰「這十年我只知苦佛法,卻忘記了此傷本自武學中來,所幸少林內功練到高深境界,內力與日俱深,漸漸沖擊那道劍氣,而那劍氣也予以反擊,不斷影響我的神智,近兩年我發病愈頻,心性也越來越抑郁,多半便是為此。」
心觀道︰「萬幸今夜靠葉施主的笛聲催動,師叔的功力又有進步,剛好蓋過了那道劍氣,這才得以解月兌。」
明行搖頭道︰「不是的,若是我功力一高便能無事,那他又何必說我終身都不能解月兌?」心鏡在一旁道︰「我听師叔敘述,那人性子頗為高傲,想來是小覷了師叔,以為您終身達不到如今的境界。」
明行道:「那也不是,這道氣柱十分微弱,一入體內,便融到我自身內力之中,流入四肢百骸,這才無跡可尋。今夜我被笛聲激的發狂,你們又以內力幫助這位葉施主,我也只能全力施為,最後內力空耗,用盡了周身氣力,連那道劍氣也一並消耗掉了,這才恢復如初。當年他見我武功修為不弱,又情知我回寺之後困在洞中,不再與人交手,從此再沒有耗光內力之時,這才斷言我無法解月兌,想來若無今夜這件事,只怕真是如此。」
心觀道︰「這等功夫近似于妖法,我等見識淺薄,從未听聞江湖上有這樣一位高人。」
明行合掌道︰「阿彌陀佛,說妖法倒也未必,只是這門武功竟能改變人的心智想法,玄奇魔幻,著實匪夷所思。昔日我自以為武功足以橫行天下,誰知在邊城卻遇到如此挫折,而這人武功雖高,性子卻十分桀驁不馴,十年來既寂寂無名,莫非亦遇到了什麼高人奇事?或是身死魂滅,或是大徹大悟。我想人生一世,天意無常,任是有多大能為,也未必抵得過風霜摧折。」講到這里,邁步向前,隨隨便便就踏出了固步十年的山洞,來到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