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無忌一刀砍下,刀鋒落到一半,忽然與葉夢書眼神相接,他久慣劫掠殺人,卻從未見過不會武功之人還毫無懼意的,心中詫異之情一起,刀刃也偏了幾分,從葉夢書額邊劃過,只削落幾縷青絲。
範時中喝道︰「老五,怎麼不下死手?」
施無忌彎腰再看葉夢書的神色,果然淒然多于害怕,無奈勝過恐懼,不禁奇道︰「二哥,咱們往日殺人無數,我可沒見過死到臨頭還不害怕的人呢。」
範時中搖頭道︰「你又發起呆氣了,世上的人各不相同,總有不知死活的,或者膽子小嚇傻了的。」
施無忌咧嘴道︰「那你說他是真不怕死還是嚇傻了?」
範時中道︰「反正他都是一死,你管那許多作甚?這樣吧,問問他有什麼遺言要說,若是能說就是不怕死,若是說不出就是嚇傻了。」
施無忌笑道︰「二哥真是聰明,這法子好!喂,書生,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葉夢書本以為自己頃刻便死,誰知卻有這一折,听他問起遺言,霎時間心中閃過無數念頭︰「他們還讓我說話,我要不要開口求饒?不行,他們是亡命徒,求情必然沒用……要不要想辦法騙人月兌身?也不行,姓範的十分精明,等閑騙不開他……若是必然無幸,我該說什麼遺言?是後悔自己嘴賤找死?還是遺憾自己功業不成?我孑然一身,游學四方,更無誰可以牽掛,我死之後,郭老哥會不會怪我不按約回長安敘舊?李兄和董先生會不會傷感少了一個知音?萬安公主與穆姑娘只怕不會在意我了……」
最後葉夢書緩緩搖頭,說道︰「死則死矣,葉夢書沒什麼可說的。」
施無忌道︰「原來你叫葉夢書啊……二哥,這姓葉的多半是個傻子。」
範時中道︰「傻倒未必,呆總有那麼幾分罷,別廢話,一刀結果了就是。」
施無忌大聲應道︰「好咧,書生,你上路吧!」再將長刀揮落。
這一次眼見刀鋒再近,葉夢書忽然叫聲︰「且慢!」施無忌被他一嚇,長刀再偏三寸,落在葉夢書脖頸邊上。範時中怒道︰「你又待怎地!」同時足下發力,直踩得葉夢書十分痛楚。
葉夢書掙扎道︰「我有話說,我有話說……」
施無忌哈哈一笑︰「你終于怕了吧!我就說人人都是膽小鬼,死到臨頭誰不怕?」範時中則暗中警戒︰「這人方才在酒店一眼便看出我用心刺探李凝之的武功,是個極聰明的人,此刻出爾反爾,莫非另有詭計?」慢慢道︰「你還有什麼好說?」
就听葉夢書道︰「壯士臨陣,不可生怯;君子將亡,不可折節……能不能讓我坐起來正正衣冠再死?」
範時中看葉夢書被自己踩在腳下,一襲青衫上滿是塵泥,臉上更有大片的指印,高高腫起,著實是狼狽不堪,心中亦有震動︰「書人臨死還要留點風度,他既絲毫不會武功,倒不怕他什麼。」便道︰「那好,你起來吧。」
葉夢書坐起身子,將邋遢的衣衫稍稍整理,抬頭四顧,說道︰「此地漸近深山,景色尚好,做我埋骨之地也不算壞,兩位動手吧。」忽又一聲輕嘆︰「昔日嵇康死前彈奏過一曲《廣陵散》,數百年來傳為美談,可惜我樂理不精,死的又急遽,不能仿效前賢。」
施無忌見情勢順利,戒心漸去,回頭看到馬背馱著的行李中露出一根竹笛來,便取出遞給葉夢書,道︰「小老弟,我看你迂的可以,便吹上幾聲也無妨,待死後見了閻羅判官,也別留什麼遺憾。」
葉夢書見範時中亦不加阻攔,便接過竹笛,心道︰「方才只想正衣冠再死,能夠稍稍體面,誰知隨口一言竟還有此生機,我不懂武功,憑一己之力是跑不掉了,只盼有人听到笛聲趕來探查,否則便是命中注定該死。」將竹笛橫在唇邊,閉目吹奏起來。
他吹的是一曲詩經中的《素冠》,這一首國風的含義歷來文人講論不一,但其中有︰「庶見素衣兮?我心傷悲兮,聊與子同歸兮。」的句子,從字面上說是憐人落魄,願同辛苦的意思。葉夢書故意將曲調吹地淒涼哀婉,希望有人路過听到,能起惻隱之心,過來救助。
笛聲尖尖細細,遠遠傳出,誰知才吹了一小段,範時中便已驚覺,悔道︰「啊呀,不好,這笛聲傳出豈不易生是非?」連忙抬手一擊,將葉夢書的笛子打落。
葉夢書見笛子落地,亦不多加抗辯,只是心中暗暗嘆息︰「我終究不能幸免,要死在這里了。」將眼楮閉上,靜靜等死。施無忌听得好好的,見笛聲忽停,不解道︰「二哥,他吹的不錯啊,怎麼……」
範時中喝到︰「別說廢話,趕緊動手!」語氣嚴肅,施無忌一凜,應聲︰「好咧!」將手中長刀高高揚起斬下。
長刀第三次揮落,這一次施無忌聚精會神,運動全力,葉夢書坐在地上,只覺半空中勁風壓下,吹動額前的發絲浮動,就算閉目不看,也知這一擊的威勢,心想︰「我要死了,我要死了……」等了一會,始終不覺刀鋒臨頭,又想︰「難不成他的刀法這般的快,我連痛苦都沒感受到麼?被快刀所殺,可比當初被拳魔邪神的拳勁擊中好受得多了。」又過數息,終于覺著不對,睜開雙眼,只見那刀鋒離自己猶有半尺距離,施無忌一張臉上橫肉微顫,還淌下幾滴熱汗,卻只能保持著揮刀的姿勢,動也動彈不得。
範時中見施無忌揮刀落到一半,忽又不動,剛想喝斥,就見陽光照射下映出施無忌喉間嵌著一根細微銀針,銀針既長且細,如一條銀線,不僅制得施無忌動彈不得,更連發聲說話也不能夠。範時中一凜,知道是有暗器手法十分高明之人在側,立時就地十八滾,拔出刀來,依著路邊茂盛的樹林警戒。
就听一個溫柔的女聲道︰「閣下不必這般警醒,我們只是為了救人,你們只要離開就好。」
範時中與葉夢書都循聲去看,見遠處漸漸走來一對少年男女,男子一襲名貴錦衣,輕袍緩帶,眉目如鐫,牽馬胯劍,神態灑然,所謂白面書生、錦繡人物者大抵如是;那女子年歲略長,相貌亦甚柔美,只是膚色不夠白淨,和那美玉般的少年一比,更顯暗淡。範時中見了這等人物,心中暗暗吃驚︰「看他們這等形貌,多半是哪里的世家子弟,我們怕是惹不起。」
葉夢書卻一眼便認出了那女子,心中暗暗稱奇︰「這不是穆姑娘嗎!她怎也到了此處?哦,她家在泗水,許是回家要路過這里……她比在長安時要清減幾分了,記得她對李泌一向深有好感,身邊這位公子又是什麼人?這般俊秀無倫的人物,以外表論,還在李兄之上,比我此時落魄的模樣更強得多了……」想到這里,雖然有了生機,卻也多了幾分自慚形穢的黯然。
總算他審時度勢,知道穆天衣也在江湖上行走,不可透露她的姓名,為她惹來麻煩,便裝作不認識,只喊︰「還請兩位救我一救。」
範時中既把對方當作是武林世家出身,這一帶距離慕容、宇文兩家都不算遠,生怕對方與這兩家有所牽連,當下也不說黑道上的切口暗語,直言道︰「兩位武功高強,要救這人走,原不必跟我商量。」又對葉夢書道︰「這位公子,你福大命大,我們兄弟是無名小人,一時糊涂,你別見怪,這就隨兩位去吧。」
葉夢書緩緩站起身來,掃了範時中一眼,心想︰「這人一見情勢不對,臉色變的好快,好像剛才要殺我的不是他們一樣。」說道︰「依我的意思,就算饒了你二人的性命,卻總得將你們綁送官府,明刑正典才是。可現在我能轉危為安,全靠著這兩位恩公,如何處置須得听他們的。」
範時中又轉頭對穆天衣道︰「姑娘怎麼說?」
穆天衣看了看身邊的少年,那少年只是微笑,並不說話,穆天衣便柔聲道︰「我和同伴一路游玩,不願意多結仇人,你們走吧。」
範時中應聲好,又道︰「我這位同伴被銀針制住,不知是哪位出的手,還請替他撥除。」
穆天衣歉然道︰「剛才情勢緊急,我這才飛針刺入他的廉泉穴,真對不住。」緩步走過去,伸手將施無忌喉間的銀針輕輕取出。
銀針既除,施無忌就能動彈,以長刀撐地,喘息道︰「小娘子好厲害的點穴功夫,方才制得我好生難受。」他低頭喘息之時,偷偷目視範時中,見範時中做了幾個眼神,正是平日打家劫舍時常用的暗號,心中立時起了歹念,嘴上猶自喘道︰「哎呀,哎呀,你這是哪家的手法,我喘不上氣來啦,我要死啦!」